‘春’去夏来,杏‘花’开尽桃‘花’落,缤蔚院中整个三‘春’都纷纷扬扬的‘花’雨、如云似霞的‘花’海,逐渐被浓密的叶冠所代替,蝉鸣替了莺语,夏衫换了‘春’裳,岁月悄然。
饮渊几乎是半个月飞来一回,带来宁摇碧厚厚的书信,信上多是讲述长安风土人情,或是他所遇见的趣事,游若珩和班氏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游家上下始终没人提起猎隼一事,这种若无其事里,卓昭节渐渐也开始回信。
她第一次回信,是被‘春’末庭中最后一场落‘花’飞舞所触动,握着随风潜入窗的‘花’瓣,情不自禁的就拿起了笔,虽然只淡淡说了缤蔚院里的杏桃‘花’尽的几句,宁摇碧再来信,却滔滔写了十数张纸,尤其提到雍城侯府里的一株凤凰‘花’树,这种原本生于南诏的树在长安想活下来极不容易,它被养在琉璃搭建的暖房里,树根附近有地龙的管子经过,浇灌着城外特意打来的山泉水,还配了专‘门’的‘花’匠伺‘弄’,纵然如此,也不是每年都能开‘花’。
“……我尝听人说,凤凰‘花’开时绚烂如火,这种‘花’树在南诏漫山遍野都是,‘花’开的时候像一座山一座山的燃烧了起来,一直烧到天边连接着晚霞,犹如霞彩一路铺到了人间……可惜它只开在盛夏,那时候我多半奉祖母至翠微山避暑,回长安时,它也谢了,有一年我特别留在长安等着看,想知道何所谓绚烂如火,偏偏那年它没有开。
“所以今年我又从翠微山提前折回,总算见着了。”
信里附了一丛已经干枯的凤凰‘花’,纤细而长的蕊,描述里绚烂到极致的‘花’,盛开在枝头应该如火如荼,如今已成绛‘色’,然而仍旧可以想象当这样的‘花’蜂拥而开时的盛景,如天火降临,浩浩‘荡’‘荡’望之可畏,简直无法阻挡。
卓昭节起初不明白宁摇碧为什么要如此详细的描写这种‘花’,一直到她注意到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反过来一看……果然还有。
“这一回我不只等到一直想看的凤凰‘花’开,也等到了你的回信,若继续怀这样热烈盼望的心等候,昭节,我想我定能等到你答允我的。”
这一行字的笔迹显然有别于之前的十几张,那十几张如行云流水,透着淡淡的自在悠然,这一行却一下子显出执着来……虽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但可以清楚的察觉到写信人心情的变化,也许他是斟酌了很久,才慎重落笔,才会有这样迥然的差别。
卓昭节抿了抿嘴——这是饮渊充当信使以来,宁摇碧头一次提到前事。
她望着窗外炽烈的骄阳,懒洋洋的想了片刻,权当没看见反面的话,只写了一封极平常的回信。
宁摇碧的信笺再来,也好似没有这回事一样。
如此,辰光很快就到了秋日,原本今年秋闱,任慎之是要上场的,但游姿故去,他要守孝,这大半年也荒废了功课,自然就不提了,所以除了二房之外,游家并不紧张。
白子静到底只是游灿的未婚夫,而且平常都听人说他功课很好,卓昭节自也不会为他担心什么,仍旧慢慢回着宁摇碧的信。
这一日,饮渊带来新的一封信,还没打开,上头经过高空罡风吹拂并数日辰光仍旧残留的一抹暗香让她微微蹙起眉,这香味……太像‘女’子用的脂粉……
而且,如今还有脂粉气味,印上去时该多么浓烈?
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卓昭节蹙着眉,手指抚过信封,竟有些迟迟不能拆开。
这样沉‘吟’良久,她谨慎的拆了信,眼尖的看到信纸边缘有墨迹洇开的痕迹,定了定神,却见打头是首七绝:
“昨夜小楼听琵琶,‘春’江一曲压众家,记得去年正此时,明月湖上夕阳下。”
下面是正文,却是说了自己随长安的同伴到某户人家去听了琵琶,诸人中一妙龄少‘女’所弹的《‘春’江‘花’月夜》、即又名《夕阳箫鼓》压服众人,夺得魁首,宁摇碧详细描写了那少‘女’谈奏的手法,说很像是长安另一位国手曹宜的弟子——如果没有信封上的脂粉印记,卓昭节很快就可以写回信了。
只是……
她盯着那道淡淡的脂粉痕迹,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恼火!
勾栏里的道道,卓昭节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二夫人从前泄‘露’过几句,卓昭节拼拼凑凑,也能猜出宁摇碧所到的这个“小楼”——某户人家,决计不是良家!
不然,若是清清白白的斗琵琶,怎么会是“昨夜”?
三更半夜的,一群‘女’子比斗琵琶,邀的观者和裁判竟然都是各家少年郎……
这是良家‘女’儿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卓昭节脸‘色’渐渐难看——这样一面给自己写信问长问短、俨然关怀备至,一面却又大大方方的逛着妓院——把自己当什么!
她盯着墨迹氤开的地方看了片刻,低下头一嗅,果然,一阵淡之又淡、几乎难以察觉到的酒香。
以宁摇碧的身份,自然什么都是享受最好的,若非最醇香的美酒,也不可能染在信纸上,过了这几日都还留有余味……
若非他喝多了,估计是绝对不会出现“昨夜”这样的失手罢?
卓昭节冷冷一笑,扶着长案的手,渐渐用力起来……她脸‘色’时‘阴’时晴,仔细思索着这封信要怎么回。
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实在是太坏了……
卓昭节醒过神来时,信笺上“昨夜”两个字已经被她拿指甲无意识的翻来覆去的掐了好几遍,几乎快被抠坏了,她按捺了片刻,又按捺了片刻……到底没有按捺住,亲自研墨,取了一张空白的信笺,刷刷几笔写下一首七绝,恨恨的系回饮渊‘腿’上——反正宁摇碧说过它会自己捕食,卓昭节现在根本懒得给它预备食物,喝道:“送给你主人去吧!”
只是饮渊才飞走,卓昭节瞬间就后悔了,她立刻跑回内室,取出宁摇碧给的哨子……奈何怎么吹都不见饮渊回来,大势已去,卓昭节捂住脸,呻‘吟’道:“完了完了!我都写了什么?!”
饮渊委委屈屈的飞越山与水,餐风‘露’宿,终将信笺平安送到了宁摇碧手里,宁摇碧微笑着展开,顿时愣住了——
只见信笺上极其潦草的写着:
“金槽琵琶惯脉脉,红妆锦帐认旧客。分明得意薄幸名,特遣隼来告欢乐!”
潦草的笔迹、甚至失了整齐,有几处笔锋明显凌厉,稍懂书法的人都能够看出卓昭节写下这首七绝时的震怒!
他抬起头,眼中兴奋与忐忑‘交’错,半晌,才喃喃道,“时五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那抹胭脂和酒痕,哈……红妆锦帐认旧客——果然昭节‘露’出这般明显的嫉意……这么说来她心里的确是有我的?”
宁摇碧眼中的忐忑逐渐转为狂喜,他捏紧了信笺,匆匆回到内室,命鸾奴研墨。
数日后,卓昭节在煎熬中等到了饮渊,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祷饮渊是中途归来、还没去过长安,只是它‘腿’上所系的信笺让卓昭节最后的指望破灭……心惊胆战的打开宁摇碧的回信,卓昭节没想到的是,宁摇碧居然又回了一首七绝——
“夫人疑我太萧瑟,悔恨当年甘受策。自从江南一别后,分明相思‘门’中客!”
字迹流畅爽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愉悦……后头大致解释了经过,是某位同伴家中夜宴,请了教坊诸人到场,绝非他踏足烟‘花’之地,又解释纪阳长公主不喜娼‘门’之‘女’,自己是从来不到勾栏去的云云。
卓昭节看完信,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该提起一口气,随即满面通红的啐了一口:“什么夫人!这人,胡‘乱’占我便宜!须饶不得他!”
宁摇碧再收到卓昭节的回信时已经是深秋了,长安梧桐叶齐齐落尽,除却暖房,外头鲜见‘花’开,就连常绿的松柏也‘色’泽黯淡起来。
淡粉描杏‘花’图案的信笺平摊在紫檀木翘头案上,信笺上笔记娟秀的写着:“短相思兮长相思,长相思兮在长安。山水迢迢路漫漫,孰知侬个相思倚谁栏!”
他能想象卓昭节写这封信笺时在窗下气呼呼又强作镇定的模样……
宁摇碧凝视着信笺,得意的笑了笑——这首诗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是打情骂俏了,如今已是深秋,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春’日就是卓昭节的生辰……虽然他还不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天,这要留到问名时,不过在端颐苑的书房里,她告诉他名字时已经承认过,昭节是‘春’的别称,她是‘春’天出生的,那么最晚,笄礼不会晚于三月。
那个时候黄河开冻,完全可以北上了。
她是卓家四房的嫡幼‘女’,襁褓里被送到江南寄养,据说为了她好要养满十五岁才能回家,料想她的父母对这个‘女’儿的思念,在笄礼之后,决计不肯让她多停留……从秣陵到长安,走水路也不过半个月光景……实际上完全可以更快……
半年,最多再等半年,他们就可以在长安相见。
想到此处,宁摇碧提起了笔……
饮渊不辞劳苦的顶着北地的霜雪,穿过大凉的山山水水,扑棱着翅膀落到了飞雪似‘花’雨的江南。
换上夹衣的卓昭节趿着木屐,从回廊上噔噔噔的走下庭院,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一溜屐印,示意饮渊落到自己身旁的栏杆上,叫明‘吟’取食喂饮渊,自己‘抽’出信笺,是熟悉的字迹,飘逸中透着严谨的行书,仍旧是七绝:
“我有相思在远道,鸦鬓朱颜件件好。长路漫漫山水遥,一日不见心悄悄。”
卓昭节下意识的咬住‘唇’,嘴角勾起、再咬住、还是勾起……最终她不得不举袖遮面,掩盖住满怀欣喜的笑容……
半晌后,她才步伐轻快的回了内室,亲手取出放宁摇碧信笺的锦盒——当初只是随手取了一个,如今渐渐的竟然不够放了,这一封虽然只一张纸,放进去,盒盖竟然就扣不上去。
她索‘性’将所有的信笺都拿了出来,慢慢翻看着。
固然才只得一年不到的通信,但因为宁摇碧除了这几次只回七绝,其他时候一次都要写上好几张纸,折起来沉甸甸的……如果饮渊不是猎隼,而是信鸽,根本就带不动,许多细节,若不再次看到信,都有些遗忘了……
卓昭节指尖触过一封又一封信笺,不知不觉中,宁摇碧写了这许多信,饮渊在秣陵与长安之间,竟也飞了这许多次……
不知不觉中,秋闱落了幕……
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要这样过去……
不知不觉中,她心中的抗拒防备,就这样雪释冰消了……
岁月这条河啊,静静、悄悄的流淌着,辰光啊如此温柔沉默的摇曳过……
——杏‘花’疏影里华服执扇的少年,他一点一点的走进了少‘女’正好时候的心扉内,这一瞬间,卓昭节心中缱绻无限,憧憬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