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衣‘女’子身量高挑,那锦衣少年看起来总也有十五六岁了,居然生生比她矮了一个头,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起来似正被那红衣‘女’子教训。
两个人卓昭节都不认识,但淳于姐妹与卓‘玉’娘、卓昭姝却是认识的,淳于桑若最是活泼,一瞥之下,拍手笑道:“我说时家阿姐做什么呢,原来是时五.不走运,恰被阿姐她撞上了!”
淳于桑酝取笑堂姐道:“你说的好像遇见时家阿姐就是不走运一样。”
“我说时五.不走运。”淳于桑若道,“咱们是巴不得呢——今儿还亏得遇见了。”
卓昭节好奇的问:“为什么那时五遇见时家阿姐就不走运?”
淳于桑若笑着说道:“你才到长安不知道,这个时五,即时相的孙儿,是时家阿姐的嫡亲弟弟,却也是时家最不争气的一个孙儿了,莫说和他兄长时雅风比,就是时家阿姐论才干武艺谋略都甩他十条街,偏偏他还不以为然,终日沉‘迷’烟‘花’地不说,又和一些纨绔子弟厮‘混’在一起,越发往不成器上走,虽然时相忙于政务无暇管他,时雅风是个谦谦君子,奈何不得他,但时家阿姐却恰好能够克住他——他向来也最怕时家阿姐,从来都是绕着时家阿姐走的,往常义康公主设宴,为了躲时家阿姐,他从来不肯来,今儿也不知道是看中了谁家小娘子,‘色’胆包天的过来了,正好被时家阿姐逮个正着!”
卓‘玉’娘也道:“这时采风据说连家都很少回,如今过来,必然有所图谋,怪道时家阿姐要提前告诫他。”
她说的是告诫,那边时娘子看样子都快要动手了,才见那时采风委委屈屈的连连点头,姐弟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时娘子这才放过他,转身往这边走来,时采风很是沮丧的跟在她身后。
淳于桑酝刚才路上被时娘子救了,她们姐妹又对时娘子十分的仰慕,自然要等着与她招呼,并再次致谢。
这时娘子到了近前,卓昭节仔细打量,却见她年约双十,却还作着未出阁的装扮,容貌虽然只是清秀,但一双不描自黛的长眉斜飞入鬓,平添了三分英侠之气,一双眸子流转之间竟有寒光四‘射’之感,乌鸦鸦的长发绾成简单的锥髻,上头居然一点珠翠也无有,只随意‘插’了一支木簪定住发髻,黑发如夜、红衣胜火、素面含霜,构筑出一种熊熊燃烧又冰冷暗沉的美感——冷‘艳’中甚至有几分凄绝。
同为相府‘女’眷,这时娘子与温坛榕根本就是两种人,卓昭节觉得她很不简单,这不仅仅是她救下淳于桑酝,以及淳于姐妹对她的态度,更多的却是在这时娘子身上,她感受到了谢盈脉与陈珞珈对峙时才有的那种凛冽杀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凛冽出现在相府出身还是长公主孙‘女’的时娘子身上不能不叫人惊讶,好歹谢盈脉还跟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过几年,再说谢盈脉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小康之家,这时娘子照理也该是锦绣堆里养大的……又是怎么会有这样连寻常江湖中人都不及的搏杀气势?
跟在她身后的时采风,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与这个胞姐相反。
时采风轻袍缓带,相貌堂皇俊雅,举止风流,气度优雅从容,那种生来就该衬托着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贵公子之态并含笑时说不尽描不清的温柔缱绻,自然而然就有一种能够吸引小娘子的魅力,淳于姐妹和卓‘玉’娘方才提起他都用了有些不齿的语气,但见着时采风的面也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有吸引小娘子的资本——长安城中,俊秀风流的小郎君不少,俊秀风流又出身高‘门’大户的小郎君也不少,可如时五这样小小年纪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甚至到了被他抛弃的小娘子都鲜少肯说他坏话的程度也实在不多了。
对淳于姐妹的道谢,时娘子表现的很是淡然,那种淡然不是故作淡然,而是完完全全发自本心的不在乎,甚至客气话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淳于姐妹显然早就了解她的‘性’情,连卓‘玉’娘和卓昭姝也不惊讶。
不过时娘子虽然淡然,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淳于桑若提议一起进去,她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路上淳于姐妹追着她唧唧喳喳的道谢和问东问西,卓昭节注意到,她们问的多半是些武略,卓昭节对这时娘子越发好奇:她一个‘女’子,会些武艺不奇怪,居然还懂得武略吗?
卓‘玉’娘与卓昭姝显然对武略没兴趣,懒洋洋的看着四周的风景,并不‘插’话,走了片刻,卓昭姝‘性’.子温柔体贴,担心卓昭节被冷落了,正想寻个话题与她说,忽然时采风轻咳了一声,向卓昭节略移了两步,柔声道:“这位娘子有些眼生?”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名声不佳,但如今时采风也没有逾礼的地方,还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头一次来。”
“哦。”时采风微笑着道,“难怪,我就想我若见过娘子那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这样的称赞只让卓昭节略蹙了下眉尖,权当没听见。
时采风并不气馁,继续道:“未知娘子如何称呼?”
卓昭节微一蹙眉,想了一想,才道:“我姓卓。”
“这儿可是有好几个阿卓的。”时采风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一下抖开,轻摇数下,笑着道,“娘子行几?”
看着他不畏‘春’寒摇扇的模样,卓昭节又想起了宁摇碧——宁摇碧也爱在手里拿柄扇子,没事摇几下,只要不是深秋或严冬……难道长安小郎君们都时兴这个吗?
她走神了下,卓‘玉’娘已经代她回答道:“咱们七娘不怎么爱说话,时五你不要逗她了。”
卓‘玉’娘这话虽然是为卓昭节解围,也是让时采风不要继续纠缠,但语气却有些僵硬,也不知道是对时五.不满,还是觉得卓昭节给自己找了麻烦。
时采风并不在意卓‘玉’娘的态度,淡笑着对卓昭节继续道:“原来是卓家小七娘?噫,听说你才从秣陵回来?”
这话立刻暴‘露’了他其实早就知道卓昭节排行的事情——连卓昭节才从秣陵回来都知道了,还能不知道排行吗?再说行六的卓‘玉’娘与行八的卓昭姝中间恰好少了个七娘,卓昭节看年纪就和她们差不多,猜也能猜到。
卓‘玉’娘皱起眉,卓昭姝也有些头疼,她不像卓‘玉’娘那样说话直接,因此想着把话题从卓昭节身上岔开,轻声慢语的道:“时五郎,你今儿怎么也来赴宴了?”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时采风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道:“误‘交’损友,如之奈何?”
这么说时,时采风怨恨的盯住了卓昭节。
卓昭节一头雾水。
卓昭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顿时语塞。
冷场片刻……
时采风忽然转头问稍前的淳于桑酝:“十一娘,你十三哥昨日去什么地方了?”
淳于桑酝闻言嘁道:“我还要问你呢,若不是你从前成日里带他去那些烟‘花’地,他如今也不会三不五时的在外头留宿,惹父母生气了!”
“我这几日可没见过他。”时采风斜睨着卓昭节,却催促淳于桑酝道,“他昨日去了什么地方?”
淳于桑酝啐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他好几日没见人影了,今早父亲还说等他回去了要动家法……恐怕又是宿在了娼家!”
时采风‘阴’险一笑,慢条斯理道:“哦,你不要急,宁九说过今日要过来的,淳于这几天好像是和他一道,到时候你劝劝淳于早些回去向令尊请罪不就是了吗?”
宁九?!
卓昭节一惊,差点就要问:“长安有几个宁家?你们说的又是哪个宁九?”
已经听淳于桑酝抱怨道:“你们三个凑到一起就没有好事,今儿又想做什么?我十三哥都好几天不见人影了,我母亲也担心得紧呢!偏他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没寻着人影!”
“咦?他们常去的几家楼阁都找过了吗?”时采风满意的瞥见卓昭节脸‘色’迅速‘阴’沉下去,轻咳一声抑制住狂笑,尽量若无其事道,“也许去了其他地方?可去长公主府问过?”
淳于桑酝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时采风利用上了,兀自道:“他和宁九常去的地方都寻过,至于纪阳长公主那边倒还没问——十三哥他当真和宁九在一起?”
——不用问了!纪阳长公主!纵然这长安有好几个宁九,纪阳长公主的子孙总不能排上几个九吧?这位长公主可只有两个儿子!
卓昭节心中腾的一下,怒火熊熊而起!
时采风微微一笑,风姿翩然:“自然,我骗你做什么?”
这两句话提醒了正气得全身微微颤抖的卓昭节,她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既然淳于十三昨日宿在娼家——淳于桑酝没有理由污蔑自己兄长——宁摇碧与他一起,那么如果今日淳于十三和宁摇碧一起过来的话……
宁九你……若当真做出夜宿娼家的事情来——当初分辩我误会你的书信字迹仍旧鲜明,你却……这样欺人太甚,我……
满意的察觉到卓昭节眼神中的凛冽、蓦然紧咬的银牙,时采风在心中无声的笑了:宁九啊宁九,我叫你‘逼’着我来赴宴、被阿姐逮个正着,当着众人的面挨训……你不会想到你在人群里找来找去,倒是我先遇见了你这心上人吧?
这真是苍天有眼!
反正如今虽然还有些‘春’寒,但总不至于飘雪了——不就是被丢下水吗?去年我特意学了凫水!
时五郎拿扇子遮住脸,笑得‘阴’险快意。
义康公主的宴席并没有很严格的规矩,也不怎么按众人‘门’楣安排,这怒‘春’苑中过了两道‘门’,正式进入苑内,就可以看见依着地势、林木、景致设好了一座座矮榻长案,有置于室内的,有廊上,有庭中,‘花’前池畔、深丛栏外,众人可随喜好择席入座,按着先来后到的规矩,并不论什么贵贱,从这样的安排里可以看出义康公主的确不是苛刻的人,反倒透‘露’出一种恣意疏放的意态。
当然,这林苑最中心、即义康公主自己的席位附近还是特别留了几席的,估计是给来客中与义康公主关系最亲密或身份特别尊贵者预备。
公主设宴的规矩大部分人都清楚,而且虽然除了那特别留的几席外,其他席位但凡空着就能入席,但来赴宴的人心中都是自有分寸,各自按着父兄长辈的官职、爵位、权势判断自己该择之席,纵然有一二特别争先以图表现者,旁人见了一哂了之,反正苑中席位尽有……义康公主喜欢设宴,却最恨扫兴,谁若赴宴时引出争执,除非极明显的一方有错,否则两方都要被公主追究得死去活来——义康公主设宴多年,这样没眼‘色’的人早就绝迹了。
淳于姐妹后族出身,论起来都是义康公主的表侄‘女’,时家姐弟的祖母是华容长公主,也要叫义康公主一声姑母,他们常选的席位距离义康公主并不远,卓家只是侯爵,自然要远上一点,但既然和淳于、时家走在了一起,淳于桑若开口相邀,卓家三姊妹也不扭捏,随他们坐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