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天香馆取的是前人写牡丹“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中的天香二字,这国‘色’天香虽然被后人用得滥掉,也不只用在写牡丹上,但这家天香馆既然以四时‘花’卉出名,‘花’中之王又首推牡丹,加上好几回牡丹‘花’会上斗‘花’夺魁,这“天香”二字倒也有点大俗大雅的意思了。
宁摇碧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马车直接从角‘门’驶进后院里,卓昭节被他扶下车,四下一打量,就见院中青砖铺地,正中一株郁郁葱葱、两人合抱的松树,很有遮蔽天日的意思,虽然如今天‘色’已经明了许多,可下车来反倒觉得更暗了。
马车停在了一道抄手游廊前,旁边就是上廊的石阶,沿着栏杆外是一片矮小的蔷薇丛,如今连‘花’苞还没打出来,回廊上隔几步挂过去的灯火照着才分辨出来。
廊上早就等着数人,当先一个绸衫‘玉’冠,是个年约三四十岁富户打扮的男子,眉目端正,皮肤白皙,颔下留着短髯,他见宁摇碧下车,已经撩起袍角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来,正待行礼,却见宁摇碧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回身扶下卓昭节,待卓昭节站好,这才松手,那绸衫男子目光早在卓昭节身上不动声‘色’的转了一圈,此刻正好收回,嘴角噙笑的对宁摇碧一揖到地:“世子莅临,某家合馆上下,皆是蓬荜生辉!”
宁摇碧随意的摆了摆手,问道:“雅间预备好了不曾?”
“回世子话,早已照着世子的吩咐预备了。”绸衫男子起身后又对卓昭节作了一揖,卓昭节含笑点头相还,那男子这才一面答话,一面笑着让出身后之人,道,“这是某家庄子上的岑老丈,伺‘弄’了一辈子牡丹,眼力最好不过,斗‘花’之时,可以给世子、娘子作为介绍。”
闻言卓昭节不由看了眼那位岑老丈,却见这老丈约莫六十余岁,穿着明显新做的锦衣,面‘色’黝黑,十指也为‘肥’土染成难以洗褪的褐‘色’,但气度不卑不亢,踏前一步道:“小老儿愿为贵人听用!”
宁摇碧‘露’出满意之‘色’,对这岑老丈倒有几分敬重,回头对卓昭节笑着道:“那株凤凰‘花’树就是这岑老丈种活的,如今祖母那儿的‘花’匠还是依着岑老丈指点的法子护养。”
他提到凤凰‘花’树,卓昭节不由想起了当年书信来往的旖旎,朝他一笑,宁摇碧眼中满含喜悦——他们这情不自禁你侬我侬的模样,跟前还有谁看不出来?
那绸衫男子原本已经从卓昭节的衣饰并跟着长公主车马进来的另一驾马车规制上判断她出身不俗,料想虽然眼生,也当是士大夫之类的‘门’第中出来的小娘子,如今见宁摇碧这模样,不禁又提醒自己更殷勤几分,莫要怠慢了这位娇客。
宁摇碧与卓昭节眉眼传情了一回,这才想起来给她介绍,道:“这是鲁馆主。”
卓昭节朝那绸衫男子点一点头,友好道:“我才到长安,头次到这牡丹‘花’会,但听九郎说天香馆的牡丹是极好的,料想鲁馆主‘花’了许多心血,必能再次夺魁。”
馆主鲁趋笑着道:“某家承小娘子之言,多谢世子美言!”
寒暄了几句,鲁趋便请了宁摇碧与卓昭节往预备好的雅间里去。
沿着游廊走到底,过‘门’入庭,就见庭院里设了一角小小的‘花’圃,里头栽着三五修竹,猗猗可爱,修竹之傍的篱笆上缠了一圈儿的茑萝,接着又过了三五座庭院,内中俱植草木,或一角,或据中,都不是珍贵之物,但皆长势喜人,别具匠心,足见功底。
宁摇碧预先定好的雅间却是在楼上,鲁趋亲自陪同,不想才上楼就见不远处一间敞开着‘门’里走出一个锦袍少年,手持折扇,一指宁摇碧,喝道:“你昨晚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卓昭节认出这人正是时家五郎时采风,正好奇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时采风身后也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来——淳于十三仗着自己比时采风高了小半个头,举手比了个手势,卓昭节等人不明所以,宁摇碧却是心领神会,道:“自然是在通善坊。”
淳于十三面‘色’顿时一僵,时采风却将折扇在掌心用力一敲,喜道:“妙啊!十三快拿银票来,本郎君赢了!”
卓昭节听出他们似乎是在拿宁摇碧昨晚宿在何处打赌,面上微微一红,就见淳于十三狠狠瞪了眼宁摇碧,才忿忿道:“拿去!”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时采风眉开眼笑的夺了去,仔细数过,才笑着招呼:“咦,卓小七娘可到了?快进来吧!”
宁摇碧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道:“你们没订雅间?占了我的地方想做什么?”
“订是订了。”时采风‘摸’了‘摸’下巴,笑着道,“可位置都不如你这里的好,想想还不如到你这里来凑个热闹……你该不会狠心的把我们赶走吧?”
他话是这么说,但不敢等宁摇碧回答,又飞快的问卓昭节,“小七娘,家祖父与令外祖父也算是同窗知‘交’,我称你一声世妹不见外吧?你怎么忍心叫我们这些人下去与旁人一起挤大堂,对也不对?”
卓昭节才不接话,看向宁摇碧,宁摇碧连想都没想,就道:“我忍心得很,你们两个快点带人给我滚出去!”
“……”时采风无语,淳于十三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不过你连郡王都要赶吗?”
宁摇碧皱眉道:“郡王?”
时采风敛了之前的嬉笑,看了眼鲁趋道:“鲁馆主下去吧……宁九,进来说话。”
宁摇碧见他们不似玩笑,这才哼道:“若没好的理由,你们还是趁早打发人下去占好位置,免得一会连坐都没地方坐!”
进了雅间,却见里头铺着牙‘色’绛‘花’墨叶的细织氍毹,上首是一张同样的牙底细绢绣屏,屏风上绣着应景的牡丹,颜‘色’沉黯,四下里的席位纯用核桃木,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排长窗,如今俱关着,一排水‘精’帘因此勾在两旁。
每席两侧,都放在和正喷香吐蕊的牡丹盆景,上头也不知道是沾着‘露’还是之前浇过水,‘花’瓣‘花’叶上沾了许多水珠,晶莹可爱。
这些牡丹红白粉黄紫绿一应俱全——上首当先一株首案红‘色’近深紫,傍着的朱砂红‘艳’若赤环,挨着席位下去,月光白、涧仙红、烟绒紫、蔷薇叠、‘玉’面桃‘花’、赛斗珠、种生黄、古铜颜、豆绿……更有几种卓昭节从未见过,叫也叫不出名字来的。
众人落座后,卓昭节就盯住了不远处一盆墨紫‘色’的牡丹‘花’:“这是什么?”
那牡丹‘花’形如冠,‘花’蕾圆尖,叶深绿,含紫晕,‘花’极大,压得‘花’枝微微下垂——在满室牡丹里,也是极显眼的一株。
宁摇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道:“这是冠世墨‘玉’注1,属黑牡丹,的确少见得很。”
时采风似笑非笑的道:“小七娘,如今这雅间里,最珍贵的可不是这株冠世墨‘玉’,你猜是哪一株?”
卓昭节看了他一眼,道:“我可不大清楚牡丹,不过料想是那边那株红‘色’的?”
时采风与淳于十三对看一眼,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卓昭节虽然只问了冠世墨‘玉’,但她所说的红牡丹却没说出品种之名,显然也不认识的,却一眼认出那是雅间里最珍贵之品,时采风和淳于十三顿时看向了宁摇碧。
宁摇碧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可没告诉昭节……昭节的聪慧,岂是你们能够揣测的?”
看他这么不遗余力的捧哏,时采风和淳于十三都有些无语。
卓昭节也嗔了他一眼,才道:“我看岑老丈进来后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一株……是叫什么?”
那鲁馆主推荐过来帮着掌眼的岑老丈虽然特别穿了新衣,到底年岁见长,固然举止得体,却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气度,时采风和淳于十三见惯了场面,都没留意他,这会才发现,他们也不是头一次到天香馆了,这岑老丈在天香馆中颇为有名,时常给大户人家请去传授栽培‘花’木的技艺,时采风、淳于十三自己也许不怎么在乎‘花’木,但他们亲眷里尤其是‘女’眷不免有许多人是爱好栽‘花’‘弄’草的,少不得请教过这岑老丈,他们总也见过两回,这时候看到就笑着道:“老丈在这里?我等眼拙,倒没留意,勿怪勿怪。”
岑老丈原本抄手‘侍’立在旁,此刻忙出来见礼,时采风笑道:“老丈不必客气,坐下说话罢。”
闻言,宁摇碧立刻瞪了一眼时采风——他倒不是反对岑老丈落座,而是这雅间本来是他定下来要专‘门’与卓昭节享用的,如今时采风和淳于十三居然捷足先登不说,甚至还反客为主的邀请起岑老丈落座来,他还没答应让时采风等人留下呢!
岑老丈笑着道:“多谢时郎,只是小老儿得了馆主嘱咐,要为世子、娘子讲解此番‘花’会中的些许珍品,还是‘侍’奉在旁的好。”
这才回答卓昭节方才的疑‘惑’,道,“娘子,那是‘霓虹焕彩注2’,乃是敝馆去年栽培出来的魁首!”说到此处,他面有得‘色’,矜持而又自豪的道,“亦是去年牡丹‘花’会上斗‘花’之魁!”
“去年的‘花’之魁首?”卓昭节来了兴趣,道,“就是这一盆?”
岑老丈忙道:“不是,去年的那盆已被人购买了去,这一盆乃是另外栽培,当然,这一盆也是从数十盆里挑选出来的,绝不亚于母株多少。”
卓昭节问出口就觉得失语了——那鲁馆主特别派了这岑老丈过来所谓的介绍珍品,无非不就是为了推销吗?她虽然是头一次参加牡丹‘花’会,但也知道这样有斗‘花’的场合,那最终夺魁的牡丹必定是身价备涨,必是被人当场重金买下的,否则若无利益可图,这‘花’会哪里会每年都开得这么热闹?
“年年牡丹冠群芳,
孰知芳主谁为王?
缤纷丛里不须斗,
霓光虹彩傲天香注3。”宁摇碧笑着道,“去年斗‘花’到‘花’会最后一日,西市‘伊洛传芳园’栽培的‘天香湛‘露’注4’不敌‘霓虹焕彩’,上一科的状元、翰林苑新进修撰陈子瑞当时正在‘伊洛传芳园’中,即兴之下为‘霓虹焕彩’迅书此诗,一夜之间传遍长安,那盆霓光焕彩最后售出三千金外加一斛明珠之价……若非祖母不喜红‘色’牡丹,我都差点下手了。”
注1冠世墨‘玉’:1973年赵楼牡丹选育,属于黑牡丹,本文架空,作者对牡丹了解贫乏,分不清古种今种,只能冲着名字好听的下手,再去查,大家知道牡丹品种很多,刻意挑选古种工程太过浩大,特此注明,以免误导。
注2霓虹焕彩:1972年,菏泽赵楼牡丹(怎么又是他们)园九队培育,红牡丹。后面同上。
注3作者自己写的,一天更一万实在没太多时间斟酌字句了,用“芳主”还是用“牡丹”更合适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半小时……想想大家看的是情节就这样吧。
注4天香湛‘露’:好坑人,这个根本没写古种还是今种!所以作者就更不清楚了,顺便鄙视下度度,“‘玉’翠蓝”写着蓝牡丹,图片明显是粉牡丹,神似赵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