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芙蓉园在长安东南,这里是秦时大名鼎鼎的上林苑旧址,汉时又称乐游园,几度沧海桑田下来,仍旧保存着当年“乐不思归”的景致,前朝的时候引浐水成渠,曲折委婉贯穿全园,入城直到胥吕坊乃止,所以更名为曲江,在园中又有汇聚有葫芦之形的曲江池,碧‘波’浩‘荡’,汀洲点点,种满荷‘花’,池西建有杏园——这鲜‘春’时节走进来一看,卓昭节差点以为回了江南。
“‘花’落江堤簇暖烟,雨余江‘色’远相连。香轮莫碾青毡破;留与游人一醉眠。”卓昭节缥袖迎风,衣袂飘飘,对着澄如翡翠的曲江水、水上新荷点点、身后杏‘花’吹吹扬扬的‘春’日盛景,忍不住‘吟’道,“从前读郑都官此诗,我总以为他写的‘暖烟’二字不谐,在我的印象里,‘春’暖‘花’开到底是江南才能现其神髓的,关中究竟地处北方,即使‘春’日,也该是‘春’寒料峭……原来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是真谛,却是我年少无知了!”
宁摇碧微笑着道:“你这个不算笑话,你想想当初杏脯的事情,亏得这事就咱们两个知道,不然连苏伯都要气得吐血了。”
想到宁摇碧将怀杏书院那缅怀先圣的院名误认为成该书院杏脯做的特别好吃,卓昭节也不禁一窘,扑哧一笑道:“你要说这个,当时我实在没好意思问——你好歹也是到怀杏书院里进过学的,就算只去了一天,总也知道那是个书院吧,即使那杏脯是他们做的,哪有书院会把他们擅长做的杏脯列成院名?难为书院前身是专‘门’卖蜜饯的不成?”
宁摇碧笑着道:“这是因为你不知道天香馆是怎么开起来的,我听我祖母身边的老人提过些,说大概二十来年前,就是那鲁趋之父,琢磨出了如今拿出来的那些‘花’糕‘花’‘露’,想在长安城里开家铺子,当时鲁家也是小富之家,自己不是开不起来,但这一家倒是雄心勃勃,想将生意做大,这样不结‘交’权贵当然不成,那鲁趋之父先是以厨子的身份投身长公主府,给祖母做了几年糕点,趁着一次祖母心情好要赏他,提出想让其子鲁趋在长安开家铺子,求祖母照拂一二……这样才有天香馆。”
卓昭节奇道:“这天香馆不是种‘花’有名吗?”
“这也是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宁摇碧随手取出折扇扑了几下收起,道,“鲁家擅长做‘花’点‘花’‘露’,选材自然十分重要,为防外人偷师,他们家自己起了‘花’圃,这样也新鲜,结果‘花’种得好,那鲁趋之父给我祖母做厨子时也不时捎带些鲜‘花’孝敬着祖母和祖母身边的人,所以鲁趋去开那天香馆时,恰好也是牡丹‘花’会,庞绥……就是祖母的家令,给他出主意,让他索‘性’主卖‘花’,拿‘花’点‘花’‘露’做点缀,这样格调一下子上去了,到底比开个点心铺子好听,鲁家被提醒,哪有不同意的?”
卓昭节无语道:“所以你在怀杏书院吃到那杏脯好吃,就以为书院和天香馆一样?好歹书院是斯文之地,谁家拿个蜜饯来起名,不被士子笑死才怪呢!”
宁摇碧一本正经道:“这可也说不定,你看,常人酗酒那是不学好的泼皮无赖儿,名士酗酒那叫风流恣意;常人胡言‘乱’语那叫失心疯,名士装疯卖傻叫林下之风;常人举止无礼那叫不知礼仪,名士重了也不过是放‘浪’形骸不拘小节,轻了那叫疏狂自在……我当初也没留意怀杏书院的建院之人是谁,若是本朝或前朝名士大家,拿什么起名不敢?”
“好吧,算你有理。”卓昭节哭笑不得的嗔道,“我告诉你吧,建起怀杏书院的那位前人只是一个寻常的举子,因爱越山山腰的杏‘花’林,所以他起初在林中结庐而居,教授附近的童子,渐渐发展成书院,那个时候白家都不知道有没有琢磨出来杏脯呢!”
宁摇碧笑道:“说到白家的杏脯,你从江南带来的够么?若是不够了说一声,我那儿多有做好的,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梅子。”
卓昭节道:“咦,梅子也有?你又不吃,还腌了岂不‘浪’费?”她爱吃的那种酸得要人命的梅子,其实白家本来腌出来是为了给孕中嗜酸的‘妇’人解馋的,因为孕‘妇’口味多半偏重,那梅子寻常不好酸的孕‘妇’都不能入口,也就是卓昭节这样少数喜酸之人受得了——最重要的是用来腌成蜜饯的梅子不是长安出的,必要从江南运,这么算起来,还不如到江南直接去买……
宁摇碧含笑道:“傻子,你爱吃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常备着?就是我爱吃的杏脯不做,总也要给你预备好梅子,免得你想吃的时候没有,岂不难过?”
‘春’晖柔和的洒在曲江池畔,宁摇碧姜衫‘玉’带、轻袍皂靴,神‘色’喜悦而专注,卓昭节未饮已醉,禁不住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如上云端之间,心中不期然升起一种若能将此刻永远留住该多好的奢望。
两人握着手静静站了片刻,虽然再未说一言,但眼前池绿荷新、身后杏‘花’如蔚,处于这样的景致里,彼此相悦相许,又是正好时候的年岁,已是万般满足。
片刻后,卓昭节才小声道:“这儿比东西市人少许多。”
宁摇碧点头道:“这是因为牡丹‘花’会期间,芙蓉园里也只放点寻常品相的牡丹,供庶民买几盆应景,略好些的,都去了东西二市,虽然市中的庶民未必买得起,但多半也爱去看个热闹,所以曲江这边人就少了。”
卓昭节看了看四周,遗憾道:“是吗?我倒觉得,这样的地方才能衬托出‘花’王之盛呢!搁在馆里园里,究竟加了人工雕琢的匠气,所谓‘‘春’来谁作韶华主’,不处‘春’光之内,何以为韶光的主人?”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上谕特别不许珍品牡丹在‘花’会时入芙蓉园。”宁摇碧携着她的手,沿岸慢慢走着,两人的‘侍’从皆被吩咐落在五六步外,只两人窃窃‘私’语,因此他的语气里就带上了一丝调侃,“你也看到过东西二市的人是何其之多了,这芙蓉园里,卉木茂盛、繁‘花’处处,不说别的,就说这杏林,不仔细碰下‘花’枝……”
说话之间,他忽然探手在头顶一枝恣意怒放的杏‘花’枝上坏心眼的一拍,顿时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一阵急落,直落得两人满头满身,粉白粉红的‘花’瓣带着柔软的甜香沾在绿鬓缥衣之间,似一场难以置信的幻梦。
卓昭节一个阻拦不及,被‘花’雨惊‘艳’片刻,才啊哟一声,埋怨道:“它开得好好的,你打它做什么?”
“着呀!”宁摇碧任她嗔怪着打了自己几下,笑道,“如今只我打了这‘花’枝一下,你就心疼得不行,若东西二市那许多人拥过来,这杏‘花’林明年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开了……东西二市因为惯常做生意的,那里头没什么容易碰坏的东西,这曲江芙蓉园,天下就这么一处,长安也才这么一角,当然要好生爱护,不使它毁于‘花’会。”
这时候被宁摇碧打落的‘花’雨虽然停了,但‘春’风拂过,零散的‘花’瓣仍旧飘飘‘荡’‘荡’的落了下来,两人相对站于杏‘花’枝下,含笑说话的模样当真是可入画卷,隔着曲江池的楼阁上,与施阔等人饮酒至酣、站到栏杆边迎着风口醒酒的沈丹古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神‘色’不悲不喜,像是看两个毫无关系毫不认识的人。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正待还席,却发现两步外,一个宽袍大袖的青年男子正也盯着自己,毫不掩饰面上的若有所思。
沈丹古似是一怔,举手一揖,手才拱起,还没弯腰,那男子已经摆了摆手,低笑着道:“今日之宴是为欢娱自在,沈郎君也不是头一次见本世子,何必如此拘礼?”
“世子也是出来醒酒吗?”沈丹古闻言,也不勉强,放下手,点了点头道。
那男子微笑着道:“原本是的,不过现在么,本世子也在看人。”他有意强调了“也”字,沈丹古自然听得出来,却仍旧神‘色’不动,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此情此景,当可入画。”
这话里有解释他刚才长久注视着对岸宁摇碧并卓昭节的意思,但那男子却‘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伸手遥遥点了点还在水畔‘花’下踟躇流连的少年男‘女’,微笑:“本世子听说,本世子这个堂弟身畔的小娘子,论起来也是沈郎君的表妹?”
沈丹古微一点头,淡然道:“其继祖母乃是丹古之姑祖母,关系也不算近,实际上丹古也没见过小七娘几回。”
男子笑了笑:“沈郎君何必把话说得如此见外?本世子却是听敏平侯提过,似有意将一容貌出‘色’的嫡出孙‘女’许配给沈郎君为妻,还特意向太子殿下提过,太子殿下答应届时为沈郎君亲自主婚的!”
男子强调了“嫡出”二字,卓家虽然足有五房人,子嗣昌盛,但嫡出未嫁适婚的孙‘女’,也只有卓昭节一个,总不能是才三岁的卓昭宝吧?听这男子如此直白的说出自己与卓昭节之间的关系,沈丹古却只淡淡的笑了笑:“事关小娘子家名节,世子此话可不能轻说……丹古从未听过此事。”
“长安都说时二风仪如仙,浑然不似红尘中人。”那男子忽然转了话题,慢慢的道,“但本世子以为,此刻沈郎君更符合‘仙人’之姿。”
沈丹古淡然道:“世子过誉了,丹古一介凡躯,当不得世子这般称赞。”
“那小娘子绝‘色’倾城,又是敏平侯之嫡孙‘女’,沈郎君,这样的妻子,你难道有什么不满意的?”那男子眯起眼,似笑非笑,“或许你有旁的想法,是以不想和卓家结亲?”
“世子说笑了。”沈丹古淡然道,“丹古孑然一身,飘泊伶仃,受卓家赡养多年,敏平侯待丹古犹如亲子,无以为报,岂又能有什么不满?”
那男子道:“既然如此,难道沈郎君看到对岸那两人,一点也不恼怒?不嫉妒?莫非沈郎君对卓家感恩到了……哪怕卓家小娘子公然红杏出墙,也不在乎的地步了吗?”他嘴角难掩讽刺之‘色’,“所以说,这长安真正脱离七情六‘欲’、不染红尘的仙人,还是沈郎君呀!”
沈丹古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半晌才道:“怒不可遏的是世子,又何必污蔑丹古?”
那男子闻言脸‘色’也是一‘阴’,嘿然道:“怪道敏平侯看重你胜于其膝下诸子,你果然比芳字辈那几个人中用……”挑唆既然不成,这男子倒也干脆,立刻变成了谈条件,“本世子确实不想看到宁九同在这芙蓉园里享受‘春’光,只是你也知道本世子不便自己出面,这样,本世子借你人手,你去,以那卓家小娘子的未婚夫的身份,将之逐走,如何?”
沈丹古不禁笑出了声:“丹古并非初到长安,此刻也未醉到神智不清的地步,世子认为丹古能将雍城侯世子赶出这芙蓉园?世子实在是太抬举丹古了。”
“宁九是死皮赖脸之人。”那男子平静的道,“但那卓家小娘子未必吧?”
沈丹古微哂道:“世子也说了,她姓卓。”
“对你有恩的是敏平侯,可不是此‘女’,敏平侯本就有意将此‘女’许配与你,若今日君侯在此,必然也是此言。”那男子深深的看着他,道,“本世子的人手自会护持你,届时你回了敏平侯府,宁九又能奈你何?”
“世子喝多了。”沈丹古不想和他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忽然提高了声音,道,“施兄!”
楼内施阔带着笑意大声答应,道:“丹古弟可有什么事?”
“我似乎醉了,烦请施兄出来扶我进去。”沈丹古淡淡的道,那男子原本见他要离开,正待阻拦,听到施阔已经应诺出来,脸‘色’‘阴’沉似雨,哼了一声,到底将手收了回来,低声道:“沈郎君真是高洁……只是,高洁之人往往又能得到什么呢?不明白和光同尘的道理,纵然你才学似海,也不过是一介酸儒罢了!”
沈丹古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作出踉跄醉倒之态,任凭跨出‘门’槛的施阔扶住自己,施阔与那男子招呼一声,扶他进去,在僻静处坐下,才低声问已毫无醉态,眉头紧锁的沈丹古:“祈国公世子寻你?”
“他想拿我当枪使。”沈丹古冷冷的道,“一个蠢货,不必理他!”
施阔诧异的问:“当枪使?他要你去做什么?”
“雍城侯世子和……卓小七娘在对岸杏‘花’下说话。”沈丹古吐了口酒气,道,“宁二这个人,不怎么能忍耐得住,我拒绝了他,他未必不肯自己动手,四郎,你一会寻个人去向宁九示个警吧。”
施阔道:“原来如此——听说前日宁九带着那小七娘和延昌郡王妃在天香馆起过些冲突,纪阳长公主因此迁怒祈国公夫人,祈国公夫人现在卧榻不起,管家之权都让纪阳长公主亲自发话给了庶‘女’十娘子,昨日长公主临时邀了几位长公主、公主并宗室到纪阳长公主府消闲,席上又将欧家数落一番,还一起各送了四名能歌善舞的俏丽小娘到延昌郡王府上去……也难怪宁二这样恼怒,居然挑唆到你这里来了……只是为什么要警告宁九?反正是他们宁家的事情,宁九虽然是弟弟,比宁二骄横多了,有他护着,那卓家小娘子也不会吃亏的。”
他声音低了低,“究竟宁九是真定郡王那一派,若走漏消息……于你无利。”
沈丹古不想和他说婚约的事情,就道:“宁二心‘胸’狭窄,我怕他撺掇我不成,一会去挑衅宁九时,会设法拖我下水,卓小七娘究竟是卓家人。”
“这倒有可能。”都是长安官宦子弟,祈国公世子宁瑞庆虽然比他们长上几岁,但也没长到一辈,‘性’情还是知道点的,这宁瑞庆不是什么心‘胸’宽阔之人,施阔明白沈丹古寄人篱下的困窘,点头道,“那就不要用我的名义了,就说你提醒的吧,也叫他们记下来你的人情。”
“就这样吧。”沈丹古低声道,等施阔走了,他瞥一眼重新回到席上的宁瑞庆,眼神一点点‘阴’冷下来,轻声自语道,“你以为你是世子便可以毫不在意的言谈无忌、视我之颜面如无物?笃定了我没办法你,即使看出你的刻意挑唆也只能借施四来躲避么?似你这样的蠢货,要给你找麻烦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罢了……不知死活的东西!”
沈丹古掩袖尽樽,放下袖子时,已经恢复了淡然之‘色’,眼神悠远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