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卓昭节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在请安时向游氏道:“母亲,我过会去给祖父请安,可以么?”
游氏诧异道:“你祖父这几日身子还没好全,你去打扰做什么?”
“……之前的事儿,想跟祖父认个错。”卓昭节红了脸,半晌才小声道。
她虽然任‘性’娇气,却不是不通道理的人,之前与敏平侯顶嘴不服,是因为总觉得这祖父远不如游若珩和班氏那么体贴晚辈,甚至里外颠倒,对外人倒比自己的子孙更苛刻,昨日被宁摇碧点破了敏平侯多年来的良苦用心,心中自生愧疚,是以一夜之间翻来覆去,到天亮时才拿定了主意,今日去与敏平侯请罪,或者敏平侯因此心气稍平,病体也能痊愈得快些。
游氏不知道‘女’儿怎么忽然就乖巧起来,想了片刻,道:“你先跟你嫂子去处置事情,我打发人去上房问一问你大伯再说。”
敏平侯如今既然病体未愈,儿孙当然要在跟前轮流伺候,因为是祖父,‘女’眷就免了近身服‘侍’,加上这几日常有客来,卓芳纯索‘性’让‘女’眷先不要到上房了,这个卓昭节也知道的,便起身告退,去和赫氏商议这一日的家事。
这一忙起来倒是又把请罪的事情忘记了,一直到午饭的时候,照例在念慈堂里用,才想起来问游氏,游氏道:“方才你父亲说,今早的客人不留饭,叫你晌午后过去,你祖父这几日晌午时会小睡片刻,你早一点去候着,既然是请罪,总该有请罪的样子,切记进了上房手脚轻点。”
卓昭节一一应了,道:“那我一会让阿杏回镜鸿楼拿双丝履来,把木屐换了。”
游氏点了点头,又教训道:“你能自己想到去请罪,这是对的,不拘你祖父对你是否过于严厉,总归是长辈,所谓小受大走,那日你祖父也才拿了把戒尺,你就是挨上两下又怎么了,难为你祖父还会没分寸的朝你头脸下手吗?”敏平侯出事那日,四房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游氏其实到现在也不太清楚,毕竟这种忤逆的事情,卓芳礼不愿意说,卓昭质等这三个做子‘女’的也不好开口,只含糊透‘露’给游氏,是卓芳礼提到了梁氏,把敏平侯气急了——但卓芳礼是为了‘女’儿才去上房的,事情当然还是卓昭节引起来的。
游氏不免后怕,亏得这回敏平侯醒了来,不然,即使外人不知道,这气死亲生祖父作下的孽能轻么?虽然这两日卓家事情一件接一件,她忙得还没功夫和‘女’儿专‘门’说这件事情,但现在卓昭节主动提了起来,她也没客气,毕竟当时卓昭节不胡闹,任凭敏平侯打几下手心事情也就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固然敏平侯这么一病,整个卓家都因祸得福,但游氏还是为‘女’儿的任‘性’而吃惊,在她看来一次两次撞运气没把事情闹大,长久不拘束总归要出事的。
卓昭节这回倒没任‘性’,平静的道:“是我之过,下回不敢了。”
“你既然知错,回头好生与你祖父赔罪。”游氏郑重的叮嘱,“即使你祖父要打你出气,只要不伤了脸,你就受着!”
卓昭节抿了抿嘴:“是。”
用过了饭,卓昭节特意向游氏借了妆台,把发髻改成双螺的样式,又把钗环都摘了,等阿杏拿了丝履来换上,就带了使‘女’往上房去。
这时候整个侯府大半都浸在了蝉鸣声中,只有上房附近为了不使敏平侯被打扰,连夜打发人粘干净了,倒是格外的寂静。
卓昭节与使‘女’悄无声息的进了‘门’,守‘门’的婆子早得了卓芳纯的吩咐——虽然敏平侯还是卓俭,但世子既立,整个侯府的风向也变了,四房向来和大房‘交’好,卓昭节又有个尊贵的夫家,下人们都分外殷勤。
婆子特别从荫凉处跟了出来,小声道:“七娘,如今君侯还在睡着,怕要半个时辰后才能醒,七娘不如先在前厅歇一歇?婢子去给七娘取井里的沉香饮。”
卓昭节摇了摇头道:“不必,我在外头等就是了,你自去看着‘门’。”
那婆子没献成殷勤,不免有些失望,然而也不敢怪卓昭节,讪讪的应了一声,到底目送着卓昭节转过树丛才退了回去。
陪同而来的阿杏和阿梨早就知道卓昭节此番是为了请罪而来,都做好了受苦受罪的打算,到了敏平侯卧房所在的院子里,卓昭节看了眼日头下被晒得几乎冒起腾腾青烟的地砖,心下微微一惊,道:“听母亲话里的意思是叫我早点来在这儿跪着,也好叫祖父起来后消一消火……可这地方跪下去……”
她如今穿的藕丝裙子可是薄如不存,看这地砖滚烫之处怕是连丝履都挡不住啊……正望着地砖发愣,旁边回廊上倒有人轻声招呼:“小七娘?”
卓昭节转头看去,却见沈丹古一袭青衫,发‘插’木簪,虽然暑气‘逼’人,他额上倒未见有多少汗意,站在五六步之外,冲卓昭节微微颔首,道:“我这几日正有事情要寻你。”
“寻我?”卓昭节一愣。
沈丹古指了指院外,轻声道:“莫扰了君侯,咱们出去说话罢。”
卓昭节看了眼卧房的方向,狐疑的转身跟着他出了院‘门’,一直走到不远处的一株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沈丹古才站住脚,道:“我之前听说,雍城侯世子送过你一只狮子猫,是侯府里唯一的一只?”
卓昭节闻言一惊,心急之下下意识的抓住他手臂,急切道:“你见着了?在哪里?”她自小也没怎么见过外人,与游若珩、班氏、游灿这些人说话玩闹时,急了就喜扯袖子拉衣角的动手,与宁摇碧在一起时宁摇碧自然是乐在其中——本来粉团这些日子不见,以狮子猫的娇贵,即使没被人藏起来,落在偌大侯府的什么角落里没人照顾,估计多半也死了,卓昭节心里早不存指望,如今乍现转机,一个‘激’动,却是失了仪。
阿杏和阿梨吓得赶紧一个左顾右盼,一个暗扯她袖子:“娘子冷静些!沈郎君既然主动提起,料想不至于不肯告诉娘子的。”
卓昭节其实拉住沈丹古手臂时就醒悟过来,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沈丹古也‘露’出诧异之‘色’,但很快掩去,他权当没听出阿杏话中的挤兑之意,温和的道:“看来果然就是小七娘的那只了,品相是雪里拖枪是么?卓七表哥成婚那日,它不知怎的跑到了我屋子里,爬到枕旁,那日我安置时才发现。”
阿杏忍不住‘插’话道:“沈郎君这事做的可就不地道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娘子有一只狮子猫,发现了怎么也不告诉咱们?这几日为了找粉团,冒姑姑都快把三房、四房翻遍,连五房都跑去过两回!沈郎君也太过分了!”
卓昭节因为昨日听了宁摇碧的分析,道敏平侯十几年来筹划就为了子孙和睦,这沈丹古又是特别留给五房做梁柱的,敏平侯这才在他身上耗费心血,念着祖父的面子,卓昭节喝住阿杏:“沈家哥哥如今既然说起来,自然有缘故,你不要多嘴。”
阿杏撇了撇嘴角住了声。
沈丹古这才道:“本来次日就要把它送回四房询问的,但次日我起得迟了些,起来后……却听说君侯病倒,我挂心君侯,一时间忘记了,尔后几日我想我不大合适到四房去,后来又被君侯叫到上房来,这两日都不曾回水荭馆……”
卓昭节知道他虽然名义上是沈氏的娘家侄孙,但实际上在侯府里真正的靠山还是敏平侯,尤其沈丹古明年要下场,之前士子们闹事就是为了殿试名次之争,本来延昌郡王与真定郡王势均力敌,沈丹古有敏平侯为他谋划,倒也不怕名次会被压后,如今敏平侯先病后失势,他总归也要受到影响的,这种时候忘记把狮子猫还给自己也是常理。
更何况前几日四房和五房公然闹翻,沈丹古一向就被看成了沈氏母子一派,他确实不方便在前两日到四房里去,恐怕即使是好意还猫,也难免被认为是故意藏了粉团,引起纷争。
卓昭节正要说“不妨事”,不想沈丹古继续道,“虽然我走时叮嘱过惟奴照料它一二,但惟奴也没养过这个,这两日下来那狮子猫是不是还活着……我却不知道了,若是不仔细养差了,还望小七娘原宥!”
“…………”卓昭节暗咽一口血,半晌才勉强道,“没什么,我一会回去就让阿杏去领它回来罢。”想了想才道,“嗯,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了。”好吧,不管这姓沈的是故意还是无意,如今没什么证据也不能一定说他不安好心,何况也未必粉团已经死了罢?
沈丹古点一点头,又道:“小七娘是来见君侯的?君侯要过会才醒,小七娘不如到前头去等一等罢,过一会我去叫你。”
“我是来给祖父请罪的。”卓昭节摇了摇头,道,“上回祖父问话,我……嗯……我还是到院子里去等祖父醒来罢。”
沈丹古‘露’出为难之‘色’。
阿杏察言观‘色’,道:“沈郎君,咱们娘子过来是问过了世子的意思的,难道沈郎君不允吗?”
“倒不是允不允。”沈丹古摇头,“而是君侯小睡前给我布置了一份功课,醒来就要检查,如今我还剩些没写完,我写功课的地方,恰是卧房外。”
卓昭节一蹙眉,道:“你写你的好了,我决计不打扰你。”
沈丹古轻咳了一声:“君侯不喜人多,如今院子里就我一个。”
“……”本来在院子里看到沈丹古,卓昭节以为内室定然还有今日轮到的卓芳纯或者卓芳礼陪在敏平侯的榻前,没想到敏平侯竟然只留了沈丹古一个服‘侍’自己,这当真是连长子嫡孙都没有的待遇了,她忍不住问,“大伯与我父亲呢?”
“方才送客之后乏了,大伯请了四叔到大房去商议些事情。”沈丹古平静的道,“说了申初再过来。”
如今才是午末,到申初足足有一个时辰,而之前进上房时,那婆子说敏平侯还要睡上半个时辰,也就是说,在敏平侯醒来之前,卓芳纯和卓芳礼都不会过来,那么院子里只得沈丹古与卓昭节并卓昭节的两个使‘女’,这个嫌确实要避一避的。
卓昭节禁不住一阵无语,心想大伯和父亲既然知道我今儿个要来请罪,又知道沈丹古独自在这儿,怎也不早些过来,免得我不便呢?又想到,莫非祖父单独有话要训斥我,故而让大伯与父亲特别避开的吗?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的咬了咬‘唇’,随即想到:“我今儿本来就是来给祖父请罪的,来之前可不就做好了任祖父打骂出气的准备吗?如今祖父若要打我,把大伯和父亲打发走了已是给我体面,又怎么还能拈轻怕重?”
当下就道:“沈哥哥你做功课是在屋子里罢?”
沈丹古点一点头,道:“是。”
“那我跪在院子里给祖父请罪,把‘门’开着就成。”卓昭节捏了捏拳,道。
沈丹古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面‘露’不忍道:“小七娘,如今天气热,院子里没有树荫遮蔽,青砖如今都烫手得紧。”
“不妨事的。”卓昭节虽然娇生惯养,但也不是发不了狠,当初她学琵琶时,为了尽早练出成效,十指被弦割得伤痕累累,连拿牙箸都吃力,使‘女’帮着上‘药’时甚至不敢多看,却还坚持每日练习,不肯懈怠,如今既然拿定了主意要与祖父请罪,虽然之前也被那青砖曝晒的程度吓了一跳,此刻决心既下,却反而把担忧退缩都抛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