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摇碧依言被扶着慢慢重新躺下,却趁势抓住了卓昭节的手,不容她离开——卓昭节敏锐的感觉到他虽然竭尽用力,可与平常感觉起来也不过是虚握着,晓得他此刻伤着用不得力出来,心头又是一酸,眼中重有了泪意,哽咽着道:“你这又是何必?”
“莫再对苏伯动手了。”宁摇碧到现在还醒着,实在是强撑,他抓着卓昭节的手,中气不足的道,“是我对他不住。”
卓昭节愣了一愣,将他回来以后的诸事都想了一遍,尤其是方才从纪阳长公主府里忽然提到过继宁娴容、踏出长公主所居院子后的徘徊为难、回到侯府后对苏史那起初的避见……蓦然之间灵光一闪,嘴‘唇’张合,低声道:“你……大房……母亲她……”
宁摇碧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慢慢合上眼,什么都没说。
然而沉默少顷,却见他长睫一抖,一行清泪自睫下滚出,沿着眼角没入枕被——他的呼吸始终很稳,若非卓昭节此刻正不错眼的望着他,几乎难以察觉。
卓昭节咬紧了‘唇’,同样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室中下人更不敢出声,一时间内室静可闻针。
半晌后,阿杏亲自端来了‘药’,卓昭节默默接过,亲手喂宁摇碧喝了——到这时候,她才醒悟过来忘记使人去告诉长公主了。
虽然晓得长公主此刻怕是连许院判都盘问再三了,但卓昭节沉‘吟’了下,决定还是打发人去说一声,她思来想去使了冒姑去,慎重叮嘱:“姑姑仔细些回话,祖母如今自己卧病在榻,若是晓得九郎也……怕是会极不高兴。”
长公主的‘性’情一向就不怎么好——或者说本朝的金枝‘玉’叶,因为一直都被优容,就没几个不跋扈的。冒姑当然知道卓昭节要自己去的担心,她安慰的拍了拍卓昭节的手,轻声道:“殿下怜爱世子,向来就给世子‘妇’体面,不会为难婢子的。而且……这一回又不是没有罪魁祸首。”
“姑姑去罢。”提到苏史那,虽然已经大致想清楚之前两人以胡语争吵的缘故,但卓昭节还是眼神一冷,短时间里,她很不愿意听见苏史那。
冒姑去后,卓昭节见宁摇碧喝了‘药’之后睡得极沉,心头微微一叹,也没了看下人在四周屏息凝神的心情,淡淡的道:“你们都下去罢,这儿我自己来照应就是。”
她想着冒姑此去长公主跟前恐怕不会太顺利,只盼望长公主到底念些孙媳的体面,不要太过迁怒冒姑的好。没想到的是,冒姑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扣除路上耽搁的光景,以及等待长公主召见的辰光,她应该在长公主跟前没说几句话。
卓昭节一问,还真是这样。
冒姑自己神‘色’到这会也还有些诧异,她道:“婢子到了长公主殿下跟前,长公主就说今儿这边的事情已经有人禀告过去了。又说许院判业已回复过,既然世子没有大碍,这件事情又是侯府这边发生的,苏……那人也是世子的下仆,就让世子自己处置。”
卓昭节呆了一呆,道:“就这样?”
“殿下还提到了娘子。”冒姑用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道,“殿下赞了娘子。”
“啊?”卓昭节一呆。
冒姑道:“殿下说,这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娘子才打发婢子过府去禀告,可见之前是一直挂心着世子,可见娘子是真正把殿下叮嘱的话儿记到了心里去了。”
“……”卓昭节沉默良久,才悠悠的道,“殿下真正疼爱九郎。”
冒姑小声笑道:“这还用说吗?婢子从前想着咱们卓家的长辈也不是没有疼爱晚辈的,但如长公主这样的……还真不错。”
卓昭节低叹了一声,道:“姑姑先去休憩罢。”
“婢子不累,娘子今儿担了这许多的心,婢子陪着娘子罢?”冒姑摇了摇头道。
卓昭节也没心情一直赶她,就由她陪着——因为宁摇碧在昏睡,两人也不便多说话吵着了他。这么默默相对到了傍晚,室中就点了一盏灯,又怕灯火刺眼,卓昭节命人取了厚纱罩子罩上。
如此室中一片的影影幢幢,虽然不至于被什么绊着了,但也不算明亮。
宁摇碧从昏睡中醒来,一眼就望见靠在榻边的卓昭节怔怔看着那灯罩,她身上还穿着早上去探望纪阳长公主时的衣裙,可见这一天了也没心思换。
不远处,冒姑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却正低了头打盹。
宁摇碧凝视着卓昭节,见她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的醒来,分明就是神思不属,心下微痛,他想柔声说话,然而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涸得难以出声,忍不住抬手抚住咽喉。
这动作顿时引起卓昭节的注意,转过头一看,吃了一惊,忙移到榻头问:“怎么了?可是喉咙这儿痛?”
“倒点水……”宁摇碧挣扎半晌才把这意思表明——卓昭节慌忙去不远处的桌上斟了盏茶水,这番说话好歹让冒姑也醒了,忙要过来帮手,卓昭节却已经端了茶水回到榻边,亲手服‘侍’宁摇碧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宁摇碧喝了两口润了嗓子,说话好歹不那么艰难了,先问:“你用过饭了么?”
卓昭节道:“用了点儿……你呢?饿不饿?”
“我这会还不大想吃东西。”宁摇碧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还没沐浴罢?收拾下去睡罢……嗯,我这会不便移动,你叫人另外收拾间屋子先对付下,我……”
“我看你是真不饿。”卓昭节摇着头,道,“不然怎么有力气说这许多废话?”
宁摇碧自失一笑,道:“好吧,你去休憩,换几个下人来陪夜就成。鸾奴一向细致,不会‘乱’碰咱们东西的,让他来就行了。”
“我是不够细致,可我不是让姑姑在这儿陪着了吗?”卓昭节脸‘色’微沉,道,“怎么我在这儿也碍你的眼?”
宁摇碧微叹了一声,道:“都好几个时辰过去了,还要说气话吗?你知道我是心疼你。”
灯火晦明,也看不出卓昭节是否因这一句话又红了脸,冒姑倒是放了些心,暗暗庆幸宁摇碧并未因卓昭节之前对苏史那下的狠手而生气——实际上那一刹那的卓昭节连冒姑都为之诧异。
到底公侯贵胄家的小娘子,似时大娘子那样的毕竟是少数。
卓昭节平常不能说是多么楷模的贤德淑良又贞静文雅,然也是极典型的贵族‘女’子,行动举止,都有规矩。
按理来说这样‘门’第出来的‘女’子即使杀人也该是‘私’下里背着人吩咐手下去办——哪里像卓昭节这样自己一声不响的‘操’了如意当着人前亲自下手?
想到那柄如意狠狠砸下去的刹那,当时在场之人似乎可以预见到脑浆飞溅的场景,那一刻阅历如冒姑,至今也觉得后怕不已!
她不心疼苏史那,她担心的是宁摇碧的态度。
究竟这天下总是推崇温文尔雅的‘女’子更多些的,何况‘女’子与夫婿打打闹闹,那叫情趣,过分了那可就是泼‘妇’了。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受得了自己枕边人是个敢于亲手打杀人的‘女’子呢?
冒姑这儿轻嘘了口气,卓昭节已经与宁摇碧计较起了前事:“你若当真心疼我,之前那一脚就不该挨!”
宁摇碧笑,道:“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忘了。”
“你这是当我不长眼了。”卓昭节剜他。
“咳……你就不能说声你看错差了,好给我个台阶下么?”宁摇碧调侃了一句,不待冒姑担心又笑了,“我有分寸的,你看岂非问题不大?”
卓昭节冷笑,道:“是啊,问题不大,我魂儿都险些吓飞了!再这么吓上一两回,我日子也不要过了,直接死了算了!你高兴了?”
宁摇碧轻笑着道:“又说气话了……是是是,今儿是我对你不住,但有些事情当着你面确实不大好说……”
“你们不是已经用胡语说了?”卓昭节哼道,“我一句都没听懂!”想想又剜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还说什么事后告诉我!”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只是不是如今。”宁摇碧含着笑,道,“好啦,你莫气了,我如今卧榻难起,到不了祖母那边,岂非可以在这儿陪着你?你不高兴吗?”
他这么一说,卓昭节眼圈顿时红了,声音立见哽咽:“我宁可你如今好好儿的在翠微山,到圣驾起程避暑,到翠微山里才能见着你,也好过看你如今躺在这病榻上!”
宁摇碧本来见她闹着脾气,心里倒是松了些,正打算逗她说笑几句把事情就这么过去,未想‘弄’巧成拙,他怔了片刻,方轻声道:“也不过就躺几天,我的身体我清楚,不是什么大事。”
“那只是对你!”卓昭节从方才忍耐到现在,闻言胡‘乱’抹了把脸,冷笑出声,森然望着他,一字字道,“你听好了!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你觉得你心甘情愿挨苏史那这一脚——你觉得这样留住他值得,可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这就是大事!我这辈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头一次被吓成今天这样子!”
她神‘色’冰冷,目中却泪落纷纷,“当年我不懂事的时候,引得父亲与祖父争执,把祖父气得当场吐血、昏‘迷’过去……那会我也没吓得走不了路……今儿个我是靠冒姑扶着,才从前头挪到后面来的。一直到许院判再三说你不打紧,我才觉得魂魄归了位……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做梦呢、还是幻觉呢?”
卓昭节拢了拢广袖,对着宁摇碧伸出手来,目光沉沉的道,“你看,就是这样,我还是分辨不出,你脸‘色’煞白的倒下到底是梦是真?”
她的掌心,细腻如瓷的肌肤上,‘交’错着至少四五道簪痕,甚至有两处皮‘肉’都倒翻而出,血迹干涸成黑‘色’,狰狞可怕!伤痕附近,尚且有七八个指甲印记,显然是用力掐的。
宁摇碧见之,陡然‘色’变!
卓昭节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你说,这会是真的,还是在梦见……其实你还是好好的在翠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