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见姜楚低头沉思无语,以为这外乡人定是被自己言语吓得怕了,心里有些瞧不起,也便不再言语。八<(一<小说[?网 w]w>w.
二人相对默然片刻,姜楚道:“晚饭时那玉米馍馍蒸的好味道,我吃了四个还不够呢。”老翁道:“是我女儿做的。”
姜楚轻应一声,才想起吃饭时曾见有个苗条身影在灶前帮着老妪忙碌。也曾得她向自己望过一眼,隐约看见那张洁白面庞上有一双眸子水润明亮,堪惹人怜。
老翁见他不肯接言,自顾道:“唉,她也是苦命。去年冬天刚死了丈夫,也没个存身的去处,只好回家来帮衬我们——难呵——”
姜楚道:“就麻烦您女儿明早帮我蒸二十个馍馍,我要带着上路做干粮。”起身去向放在碾盘上的褡裢里取出两锭大银,在手里掂一掂,足有十七、八两。回身递到老翁的面前,道:“这点银子嫌少,权充作麻烦你家小大姐的酬谢。”
老翁被他惊住,慢慢起身,半晌才道:“你这是——不过二十个馍馍,十个老钱都足够,何需这多?我可不能要。”
姜楚拉住老翁,将银子塞入他怀里,道:“我最看不得别人愁苦。你且拿这银子交那要命的十五两捐钱,先把眼前这一关度过。”
老翁才明白姜楚用意,捧着银子的双手抖了片刻,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姜楚忙一把拉住,道:“你年纪长我这多,怎能如此?怕不折煞我了吗?”老翁起身后呜呜咽咽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日待走上官道才知,原来昨夜存身的小村庄离县城不过四、五里路远,马刚撒个欢就到了。
县城里约有七、八千户人家,各个房屋低矮破烂。唯有城南伫立的县衙建得高大气派,老远就望得见,看着压人的眉头。
姜楚在正阳大街上寻家客栈住下,四下里胡乱地走一遭,将县衙的所在瞧个清楚。又看明白退身之路和城墙的高低,这才早早地睡下。
夜半时分姜楚醒来后,先将早预备下的一坛老酒启去封泥,饮下几口。然后淋在衣裳上一些,弄得自己满身酒气,这才打开房门,来在院中。
抬头见漫天星斗正灿,半轮弦月西斜。夜风虽凉,却抒人的胸臆。
这多年来披霜戴雪,餐风饮露地奔波,姜楚也常常感觉疲惫。堪堪四十岁的人,却连家也无一个,更少女人的疼惜,孩儿的依偎,思想起来心里好不凄凉。
但他知自己犯下无数惊天大案,把官家的金银不知抢过几十万两,将贪官的人命不知害过多少条。如今已经甚少地方看不到通缉自己的告示。而自己被逼迫得只有奔波逃窜,日夜不停,以防止被捉拿。
但似这等漂泊无定的生活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呢?若真的与自己在一起,岂不是害了人家。那孩儿又该生在何处?谁来喂养?
如此一想,姜楚便觉得万念俱灰。才知自己走上的是条不归路,从第一次那一刻起便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
但他天生是胆气豪放的汉子,转念想着曾得自己帮助过的人们和他们口中称颂的‘侠’这一字的声名,又觉得自己虽落的如此不堪的境地,也还是值得。
在街上走出不甚远,果然遇到巡夜的差人过来询问。但见他醉态可掬,闻到酒气冲鼻,也就不再啰嗦,放他过去。
姜楚一路潜行,摸入县衙的后院,挨间房屋查看下来,很快便找到存放着十几个外包铁匝的大樟木箱的房间。撬开门钮上的牛鼻子大锁,进到里面,将木箱一个个掀开,见其中盛放的皆都是算过火耗,溶成等大的官银。
拿出一锭,举在眼前细看,夜色里隐约可见上面錾刻的‘足色十两’字样。姜楚约略数过,现每个木箱大约装有二百枚银锭,也就是二千两,十七个大木箱便是三万四千两。
而官家对百姓所称为九千岁建生祠只要万多两而已。如今所收早已过太多,却还有如老翁那般的人家没有征缴。由此可见这些贪官便是藉着这个借口巧立名目,狂敛暴征,借机刮取民脂民膏来中饱私囊。
姜楚愈想愈恼,将木箱一个个扣上盖子,转身出房,径直向后院摸索着行来。
待走到回廊上时,正见两个更夫一人提灯,一人执梆由对面过来。姜楚隐身在阴影里,瞧着他俩个呵欠连天地向这边走。
等离得近了,猛地窜出。左手先提住那盏被摇晃得明灭不定的灯火,右脚却已踢出,正中那人的腹下。
那人叫都没有一声,将手一撒,把灯杆交与姜楚,自己瘫软在廊檐之下。
姜楚同时右手前探,扣住执梆人的咽喉向里使力,将他捏得出一声呜咽,眼睛眼看着便向上翻起。
姜楚见自己的力量使得猛了,急忙撤手,让他缓回一口气,然后低声道:“县官老爷住在哪里?”
执梆人被捏得喉骨麻痹,半天不出声音,只将双手挥舞着咳个不停。姜楚看着焦急,举灯火转脸去瞧另一个,见仍自昏晕不醒。
执梆人喘了片刻,道:“老爷——住在后院——正房里——把第一间——”姜楚正欲翻掌将他砍晕,却听执梆人又道:“英雄——休去害他——他是好官——”
姜楚一怔,道:“他借为九千岁建生祠之机暴敛民财,你怎地还称他为好官?”执梆人摆着双手道:“不是——他的主意呵——”
姜楚天性虽然粗鲁,但这多年来的历练早叫他养成粗中有细的习惯。明白人命攸关,便杀对千万恶人,可若错害一个良善,则前功怕要尽弃,不是儿戏,理应慎重。
听今夜所遇其中另有曲折,不敢怠慢,转头见回廊旁边有座假山建得高大,便将地上的提灯人抱起,招呼着执梆人来在假山的后面。
熄灭灯火,道:“你详细与我说说,是谁的主意?”执梆人却不理他,将提灯人搂在怀里一边呼唤,一边哽咽着向姜楚怨道:“你何苦伤他?——他刚刚大病一场,身子正弱呢,怎经得起你打?”
姜楚这多年来孤独成癖,心里虽然冷清,但却最热血。见这人如此怜惜伙伴,也自动容,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低声道:“不碍事,片刻便醒了。”一边说,伸手在提灯人的腹下摩挲。
提灯人口里咕噜两声,待顺过气血后慢慢转醒。
执梆人见了松一口气,道:“你没事吧?”提灯人嗯过一声。目光转处,见姜楚正瞪着牛铃般大的眼睛看他,吓得就要挣扎。
姜楚一把按住,低声道:“休动,看我——”却又把下面的话咽回,转脸望向执梆人。
执梆人安慰提灯人道:“这位英雄是冲着那些造孽的银子来的,与我们没甚关系,你不必害怕。”
提灯人听他如此说,这才安静稍许,倚着假山石坐着。
姜楚见他宁定,又向执梆人道:“你说那县官不曾参与征敛民财吗?”执梆人低叹一声,道:“我们这位县老爷姓霍,名讳上光下启。年纪不大,脾气可是倔犟。他来这里不过年多,但为官却清廉,从不肯为难百姓。这次为九千岁修建生祠,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可奈何县里的其他官员力主,他也阻拦不下。后来因为向百姓摊捐一事,他曾多次给朝廷上折子非议。此事别人不知,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当差,自然明了。”
姜楚默默点头,沉吟片刻,道:“那九千岁权倾朝野,一向是骄横跋扈惯了的。你们霍老爷如此做不怕倒霉吗?”执梆人道:“你有所不知,我们霍老爷官阶虽低,但他的恩师却厉害,乃是当朝内阁的辅叶向高叶大人。”
姜楚恍然,自语道:“原来是叶大人的门生,难怪有这等胆量。”执梆人将卧在一边的提灯人扶起,向姜楚道:“英雄若要劫掠那造孽的银子,自管取去,休害我们老爷的性命。”
提灯人沉默良久,此时终忍不得。但不敢直面姜楚,便向执梆人急道:“怎地大方?把银子都叫他拿了去,用什么给那**儿里灌铅的九千岁建生祠?不是又要向老百姓摊派?人命都逼死十几条了,还嫌不够吗?”
执梆人听他怪罪自己,也恼了,嚷道:“他就要去拿,你说怎地?拦得住吗?”
此际夜色正沉,四下安静。执梆人被自己这一声也吓了一跳,忙环视一圈。见没有惊起谁来,这才长出口气,瞪视着提灯人。
提灯人亦知自己无奈,只得低叹一声,道:“官府搜刮不算,这天杀的强盗又来抢。老天呵——可叫人怎活得下去?”声音之中饱含悲愤。
姜楚听这一句才知二人所想,不禁又气又笑。伸手将他两个按下,低声道:“休说,我可不是什么强盗。”
二人哪里肯信?口里不说什么,面上却现出惊疑轻蔑之色。夜光虽暗,可姜楚眼神毒辣,自然瞧得出。想来解释也是枉然,索性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