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这座养育我、敬畏我同时囚禁了我一生的城池,终于捂着眼,忍不住泪流满面。苍穹上有无数簌雪鸟一圈又一圈地盘旋,洁白细碎的毛羽扑簌飞扬,一如我初生之时。
我出生那日,原本晴空万里的古镜城刹那间大雪纷飞,第一朵六瓣雪花落地之时,人们纷纷以最敬畏最虔诚的姿态跪伏于地,无声落泪。
六瓣雪花,倾城如盖,意味着承难者的降临。
战争、疾病、饥饿,古镜城已面临了太多太多的苦难,而我的出生,对于这座在绝望中徘徊多年的古老城池来说,无异于恩赐。
因为承难者,是承受一切灾难之人,他们是最特殊的存在,是上天对古镜城子民另一种方式的怜悯及补偿。从此,绝望不再。
重渊阁是古镜城的最高权力集中之处,他们在第一时间彻查在那日出生的婴儿,然后找到了我。我那可怜的母亲,在拼命生下她的孩子不到半小时后,就不得不面对这个孩子从此不属于她的现实。
我被抱走后整日整夜地哭啼,偌大的宫殿回荡着我的哭声,簌雪鸟盘旋在宫殿上方,侍者惶恐地跪了一地。重渊阁一众长老经过商议,决定破例让我的父母入住溯悯殿照顾我。这本是不被允许的,但这座疲惫不堪的城池已经经受不起失去承难者的打击了。
据说我的母亲在拥我入怀时,眼里闪着的柔光能把整座古镜城的雪融化。这个画面对我来说是遥远的,连想象都着几分艰涩。
我的母亲叫做莲,那双湖绿色眼眸微微弯起时,有春回大地的温暖和柔意。但莲很少笑,应该说,很少对我笑,对于她的笑容我只在幼年时有很模糊的记忆。
那时我的妹妹清木还没有出世,古镜城子民们时常不远千里地赶至溯星殿朝拜,钟声起,破晓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们深深伏下的背脊上,金色光线里铺满了受庇荫者的虔诚。我拖着长长的衣摆,独自站在白玉阶梯上,茫然四顾。
凉风吹得血滴状的眉心坠晃荡不已,我伸手按住,然后看到了躲在廊柱阴影处的莲——她朝我缓慢地、微微地笑,晨光倾泻,视野里模糊出美好的轮廓。
那种破土而出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一发不可收拾。我避开侍女,仰起头看着莲,她回望我,眼神很奇怪,似是有某种东西在挣扎。
母亲。我试探地、期待地而又带着羞涩地问,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不同于我的期待和渴望,莲几乎是立即倒退了一步,眼底风起云涌,挣扎的东西破出又被死死压住,最后归于一潭死寂。
不可以。
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您是不同的。
莲的脸色很苍白,回拒的声音很轻很坚定。年幼的我无法理解同样是母亲,为什么别人可以喊,我却不可以,而她也从不喊我的名字,只是一个尊敬而无情的“您”。所谓的不同,是指我住在高高在上的溯星殿吗,还是指我的名字是长老们祭天后郑重其事取得的,亦或指所有古镜城子民都需朝我跪拜?
可我就想这样喊。
我有点委屈,又有点愤怒,莲缓缓垂了眼。
后来想想,那时我的话对莲来说无异于一把锋利的匕首,不顾她痛苦地剥开鲜丽的外衣,露出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现实,这个孩子不属于她的现实,靠得再近,看得再清也好,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只有一种——我是承难者,而她是受庇荫者。
这一声母亲,终究呼而无应,也再没有了第二次。她是被剥夺了资格,我却是被认为不需要这个资格,日夜相对却不如陌人,我们是这世间最有缘无分的母女。
莲自此再没有笑过。
三岁时,我有了一个妹妹,她叫清木。
第一次看到清木是在她满月时,莲抱着小小的她蹲□,我探头看去,是个漂亮的孩子,笑起来有圆圆的酒窝,眼睛像极了莲。
我小心地屈手碰了碰她的脸,她瞪大眼睛盯着我,张嘴打了个呵欠。小小的嘴巴说不出的可爱,我惊奇地抬眼去看莲,莲微微低头看着清木,眼神是久违的柔软。
那一瞬间我满心的欢喜不再。我是整座古镜城的救赎,却唯独是莲的痛苦;而清木的出现,拯救了莲。这样的事实,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又何其不残忍?
我突然狠狠推了莲一把。
莲措不及防地摔倒了,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好地护住了怀里的孩子。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前来辞行的是我的父亲,都。
这个男子高大寡言,勤劳朴实,望着我的眼神只有熟悉的敬畏,一如所有的古镜城子民。男人与女人的差别就在于此,他们对待既定事实时总能比女人更快更理智地接受。都自始至终只表现了一个古镜城子民对待承难者该有的态度,因此我对父亲这个概念的认知并不深。
然而在他开口说要离开时,我还是立即难过了起来,拉着都的衣摆,焦急地作着保证,我不会再推莲了,不要走好不好?
都轻轻退开一步,摇头,清木不能住在这里。
是了,莲和都能出现在溯星殿都已是极大的破例,哪里还容得了一个清木?而已失去一个孩子的莲,又怎么可能再舍弃她的第二个孩子?
这是一道不用思索的选择题。我想起春日侍女曾经带我去放过的纸鸢,裁纸为鸾,成而飞云,看似自在,实则被手中的线紧紧牵绊,如若松开,又成了无根无萍的飘零之物。其实很多时候,无论怎么选,都逃不过一个错字。
莲只是选了她想要的。他们离去那天,我爬到主殿高高的楼阁上,扒着栏杆踮起脚,看着我生命中三个血脉至亲越走越远,一直去到我眺望不及的地方。
暮色四合,侍女为我添了衣,禀报说用膳时间到了。我才收回了视线,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触手一阵冰冷。
古镜城对于承难者有极大的包容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华贵的。只是当精致的菜肴端上桌时,我莫名地就没了胃口。
侍女柔声劝慰,我烦躁地把碗一摔,顷刻整座大殿都肃静了。
夜风过殿,银烛轻闪,我一手拢着外衣,茫然地望着跪了一地的人,这才清楚地意识到,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溯星殿,从此只有承难者杞华了。
重渊阁的长老都是德高望重知识渊博之人,是作为承难者教导者的不二人选。
五岁起,我开始学习各种礼仪知识,琴棋书画皆有涉猎,长老们的要求并不严格,独独在跳舞一道上,我吃了不少苦头。
城有殇时,承难者需献舞。
那些舞蹈的动作很是繁复,我记不住,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习着,以至于侍女每夜都要点着灯小心地为我挑水泡。
侍女的动作很轻,眼里有着不忍,好像在问痛不痛。但事实上她什么都没问,对于他们而言我是需要仰望的存在,问我会不会痛简直是一种亵渎,是不可原谅的。
我想说我很痛,痛得都要哭了。可我知道会流眼泪只是因为有人心疼,没有那个心疼的人,就什么价值也没有了。
我没有哭,只是无比思念莲,思念都,思念我那只见过一次的妹妹清木。朝拜曾是我最讨厌的事情,但是莲离开之后,朝拜就成了我每天最期盼的时刻。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有可能见到莲。她偶尔会牵着清木,随着朝拜的人们一同在晨光中匍匐于地,神情在悠扬钟声里格外柔和,不复当初的死寂。我站在空旷的白玉阶梯上,看着她恭敬地朝我行礼,然后又带着清木慢慢离去,一如所有的古镜城子民。
曲终人散,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我在为见到莲和清木而欢喜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莲,正在遗忘她的另一个孩子。
都偶尔会朝溯星殿送上贡品,有时是他打到的猎物,有时是一些新鲜的瓜果,古镜城的子民都会如此,他们把对上天恩赐的感激都融入了这些贡品里。
在我的吩咐下,侍女把都带上了正殿,都敛衣肃容,向我行了贵重的礼。我其实只想跟他说说话,想问问莲和清木,但他却朝我弯下了腰,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杞华殿下,近来可安康?
……挺好的。
我们相顾无言,也是,承难者和受庇荫者之间,什么话语都是多余的。都行了拜别礼,我忍不住叫住他,他恭敬地垂头等待。
我想莲和清木了,能不能让她们陪我两天?
殿下,这于礼不合。
我有点着急,为什么?只是两天而已,不然一天也是可以的。
您是不同的。
一天也不可以吗?
都深深跪下,无声地传达了拒绝。我生气地把他送来的水泽果扔到地上,都什么也没说,只是头伏得极低,极低。
我端坐正殿之上,心下徒然一阵荒凉。我不能唤我的父亲,我的父亲需对我加以尊称,人跪天地父母,我的父亲却为我折下男儿腰,这世间一切的伦常纲理,在我身上全都理所当然地颠倒了,这就是不同。
古镜城把承难者捧到了一个难以企及也不容企及的高度,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是否想要这份殊荣。
都离开后,我心疼地把扔到地上的水泽果捡了起来,鲜嫩的果皮被擦破了一大块,我盯着那擦破的地方看了好久,突然发狠将它扔出了殿外。但几乎是下一刻我就后悔了,我在空旷的宫殿外茫然地找了许久。
侍女问,殿下,您在找什么?
我想回答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我要找的东西,可能,永远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