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收到消息后,重渊阁震怒,扬言要彻查此事,严惩凶手。
是的,凶手。我生而承难,任何自然界生灵见到我只会避而远之,蛰伏虫会袭击我,此间必定有内情。
真相很快查出来,问题出在我佩戴的那个香囊上,鱼戏莲间,那是莲献上的承露囊,上面的香气会让蛰伏虫狂躁不已。但动了手脚的是清木,她哭着说她不知道那香料会让我致命。
消息传出,举城震惊。都一步一叩首,来到溯星殿,伏在我跟前,说,殿下,恳求您的宽恕。
然后他就昏迷了。身后的血迹蜿蜒铺了一路,像极了我幼时不小心捏碎的瑶果,斑斑点点的红,无声哭泣。
两天一夜后,都死了。原本他的身体已有所好转,但这一举动消耗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都临死时,我去看了他,他只说了一句话,请您宽恕她。
我这才发现,都其实不是不狠心,他只是把他所有的狠心都给了我。
临水说,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弈也城。
那座同曾经的古镜城一样贫困的城池,在它的邻居日益壮大后,便开始恐惧有朝一日这位邻居将露出獠牙,伸出侵略之爪。唯一能杜绝这种未来的方法,就是古镜城没有承难者。
我让一座城池重获新生的同时,也让另一座城池陷于水火。有人愿我长命百岁,却也有人盼我不得善终。我并非所有人的恩赐。
我看着临水,你告诉我这些,也是想恳求我的宽恕吗?
临死说,清木只是被利用了,我不希望您活在憎恨中。
我问,所以呢?
临水只是说,都放心不下她。
既然如此,你就代我父亲去照顾她吧。
临水不说话,我又说,其实那天你不是在跟着我,而是在跟着清木吧?她之所以知道我在哪里,也是你告诉她的。
临水跪在我身前,她说她只是想亲自向您道歉。我无意伤害您。
我笑,你不放心,却选择了相信她,最后她犯了错,你希望的也只是我原谅她。现在我让你照顾她,你却不愿意?
临水沉默,而后在雾霭沉沉中俯□,说,愿为您献出我的所有。
不久后,临水家正式向清木提亲,婚期定在清木满十五岁之时。
有些人注定是永远都无法相比的,譬如我和清木。我的父亲为了他的孩子,不顾一切匍匐到他另一个孩子跟前,卑微地祈求她的原谅。而临水为了清木成为我的卫者,又为了她舍弃了当我的卫者。
我对相舟说,我其实不想原谅她的,但是我的父亲直到死都在恳求我的宽恕。你说,我还能怎么恨?
相舟摸摸我的头,手心有一种无言的温暖。
我曾那么庆幸,生命之中还有一个相舟。但十六岁那年,上天却轻描淡写地把我的庆幸粉碎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古镜城,短短十日不到,很多古镜城子民都病倒了。天空中的簌雪鸟越来越多,死亡、痛苦、绝望,这座悲伤的城池轻易吸引了它们。
重渊阁接连好些天都举行了仪式,我不断地跳着祈祷舞,身体每一处都沉重得不似我的。
许多人跪在溯星殿前面,哀声恳求我为他们的孩子祈福。莲也来了,她深深跪下,才一开口就落了泪。
她说,求求您了,这是我唯一的孩子。
古镜城下了很大的雨,我在大雨滂沱中跳起了祈祷舞,大街小巷散满了银铃的脆响,人们无不感激涕零地为我伏地。
漫天雨幕中,相舟抱住了我,水迹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雨还是泪。
但这个唯一会希望我停住舞步的人却病了。从来没有对承难者朝拜过的人,是无法得到庇佑的。
相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我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他说,如果连我都跪下了,杞华,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以生命坚守着我心中的最后一点信念,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的尊严,我最终什么也说不出。
那一夜,相舟的精神突然变得很好。
他说,之前就听说溯星崖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在那里看日出一定很壮观,不如我们今晚去看吧?
我看着他,慢慢点头,好。
溯星崖很高很陡,只在顶上有一小块平坦的地方。相舟的身体已不足以经受如此的攀爬,我让侍者把他送了上去。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我问,你冷吗?
相舟点头,我伸手揽住他,他躺在我怀中,两人静静地望着夜色。
看来还要等好久,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
相舟笑了,怎么看上去一副难过得不行的样子呢,你笑一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笑起来总是明烈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我努力牵了牵嘴角。
相舟眨眨眼,有些狡黠,其实,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承难者了,我是故意砸你的。
我垂眼看他,他解释,那面具是我父亲送上去的贡品,独一无二,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承难者是什么样的人啊,你不知道那时你眼里的渴望有多明显,不过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坦白地告诉我,你就是承难者。
相舟看着我,一字一字说,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对你好点。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膀,良久我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让临水当我的卫者并不是为了与清木抢。初次见面我就发现他的眼神很坚定,这样的人一定很勇敢。那时我就在想,这样勇敢的人会不会也愿意伸出手,将护在我身后呢?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不是我在找的那个人。
相舟仰起头,眼神晶亮,那现在你找到了吗?
我点头,找到了,很早就找到了。
那个少年会朗声喊我的名字,会为我讲叙最动听的故事,会为了博我开心而费尽心思栽种一个崇瑾花山谷……但是现在,他即将离我而去。
相舟嘟囔说,怎么那么久,我都困了。
我忍不住把他又搂了搂,困了就睡吧,日出了我会叫醒你的。
好。
他顺从地闭上眼。
那个日出真的很壮观,火红的颜色一如相舟大笑着扬起嘴角之时,只可惜他终究没能等到。我此生唯一的挚友,消逝在黎明将至的时刻。
在收割了古镜城三分之二的生命后,这场瘟疫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古镜城的子民失去了他们重要的人,父母失去了孩子,妻子失去了丈夫,而我,则失去了相舟。
这座城池伤痕累累,有趁人之危者举起了屠刀。
曾经担忧会受到它邻居侵犯的弈水城,如今却反过来欲将古镜城吞入腹中。战火蔓延在两座城池间,每天都不断地有人死去。
元气大伤的古镜城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入侵者,兵临城下的前一夜,重渊阁最德高望重的长老跪在我身前颤抖着伏下了头,殿下……
他只说了两个两个字便泣不成声。
我明白他的意思。
古镜城的子民不会将承难者留给他们的侵略者,此刻的他们需要我跳一曲以生命为祭的舞蹈,以祈祷大军得胜。
城破,我亡;城不破,我亦亡。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万里晴空。我孤身站在古镜城高高的城墙上,身前身后沾满了人们,他们一方是我的子民,一方是我的敌人。
簌雪鸟在空中盘旋着嘶叫,毛羽扑簌而下时,我抬起了手。
长老颤声高喊,舞起——
泪水从他年迈的脸庞上滑下,莲哭了,清木哭了,临水哭了,很多人都哭了。
许多年前,他们哭着迎来了他们的承难者,许多年后,他们又哭着将他们的承难者逼上死路。
他们在愧疚,在难过。每个人都有他的无奈,一座城的无奈加起来就成了我的一生。现如今,他们打算用眼泪在为我被禁锢了的一生做祭奠。
但其实我不需要这些,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没有人必须为谁承担灾难,也没有谁注定一生灾难,有的,只是不够坚强的心。荆棘的尽头,必定开满鲜花,但古镜城的子民不肯相信。他们宁愿将一切的兴亡都系于承难者身上,以至于他们在家破人亡城将不城时,想到的依旧只有承难者。
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其实从来不曾康复过,它原想以承难者缓和子民的痛苦,却不料到头来只让他们丧失了自强之心,陷入扭曲病态中无法自拔。
如今,这座城后悔了。而我,将亲手结束这一切。
一切是结束,一切也是开始。
我在厮杀声中翩然起步,为我深爱的城池和子民献出最后一舞。
硝烟战火中,我看到莲在晨光中冲我缓缓地笑,都恭谨地朝我行礼问安,清木仰着头大笑,水鸟落在她玉白的指上,临水跪在身前对我立誓,说愿为您献出所有……
最后我看到暮蓝苍穹下,相舟对我伸出手,眼睛笑得微微眯起。
他说,杞华,你的舞是我见过的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