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芩顿了顿,被一夜的无眠和疲惫熬成一盆浆糊的脑袋超常地挤出一线灵光,发育出一点察言观色的功能,听懂了对方说话的语气。
她想了想,字斟句酌道:“牢房、刑场、坟地鬼魂多些也属正常,并不一定单这里这样。”停了停,又道,“如果大人替他们觉得挤得慌,不妨顺便帮他们超度一下,比方说翻翻案什么的。”
江含征又想笑了。
女孩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却时不时地冒出些奇言趣语的行径诡异地戳中他的萌点,于是,他顾不上一刻还在为案子的线索忧心,兴味十足地跟着跑偏了方向:“本官现在就来查证你的话是否属实。”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师爷:“把本县的历年旧案都搬过来,本官要一一查阅。”
袖手围观的师爷闻言惊异:“现在?”
江含征:“现在。”
师爷:“就在这里?”
江含征:“就在这里。”
满脸不可思议的师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待一触到他幽深冷凝的目光,不禁一激灵,连忙答道:“是。”
伸手招了两名衙役一同下去了。
江含征看向台下:“你先起来。”
夏芩默默地由半截状态换成完整竖直。
一摞摞文案搬到大堂,满屋子荡起细细的灰尘。江含征端坐案后,沉稳如山,高深莫测。
几十年的大小案件堆起来,能堆成一堵墙,他埋首其中,一目十行地浏览,一时间,满屋书页翻飞,纸声哗响。
只看得台下的一群人神经错乱。
“张邯,其父张仁美,”夏芩不禁被这个名字雷了一下,“松山县张韩镇张家集人,涉嫌逼.奸人命,即刻捉拿。铁英领命!”
铁英出列,朝上一拱,大步去了。
“马慧生,松山县莲花镇马官屯人,三年前进城卖布,因布匹尺寸与某人所报被盗布匹尺寸一致,便被当时县令判为强盗一伙,屈打致死。今特为平冤,其家中老母由官府供养,师爷发告示!”
师爷领命,提笔蘸墨,奋笔如飞。
“侯元章,外号猴子,与牛大壮乃同伙强盗,后主动投诚报出盗首,但不久后患病殒命,也算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
日影缓缓移动,一条条命令抛出来,无声地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暗潮涌动,众人的神情由震惊到赞佩,由赞佩到兴奋,从古至今,谁也未曾听说过,有人会如此办案的。
如此果决,如此高效,也如此……痛快。
夏芩着实有点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该县令是相信了呢,还是相信了呢,还是相信了呢?
不过当晚,她的住处便由县衙牢房改成某处客栈。
衙役铁英对她道:“大人说,你既然有如此异能,不妨留下来和柳俊青的那什么好好谈谈,让他早日想起凶手,也好早日捉凶归案。”他的神情动作有些僵硬,和她隔开足有五六尺的距离,远远道,“大人还说,已经派人通知了你家师傅,你可以安心在这儿住着。”
夏芩安静地垂下眼皮,淡淡道:“是。”
铁英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知怎么,很想再说两句,嘴唇动了动,挠了挠头,憋出四个字:“有事找我。”
夏
芩略略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露出微微的笑容,酒窝浅浅:“谢谢。”
铁英的心痒痒的,犹如春风细细吹过,无声地绵软成一团,先前的那点戒备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柔曼的暮色垂落一室,从打开的窗子里透来徐徐微风,带来某种不知名的花香。
不必她吹动招魂哨,那些鬼魂便如片片飞叶,飘然落在她的面前。
仿佛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变成了招魂利器。
夏芩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莲花,对面前的男人道:“县令大人已为你翻案,下令捉拿你父亲,现在你愿意去轮回了吗?”
面前的张邯浑身散发着不祥的妖红,脸上交替变幻着痛苦邪魅暴躁,呵呵道:“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现在怎么样了?”
夏芩眉头一蹙:“你妻子么,想必已经轮回了。”
张邯再次呵呵呵地大笑起来,声嘶力竭,状如夜枭。
夏芩登时汗毛栗栗,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张邯边笑边喘:“要死,为什么不早点死,非要被老东西操了一次又一次后才犯贱地想起要死,呵,老子都没轮回,她倒先滚蛋了。”
污言秽语猝然袭来,夏芩一个少女,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一个只有十六岁山门都没出过几次的纯洁少女,登时如遭了非礼一般,脸上火辣辣的,心肝肺一起乱颤,恨不能耳朵都聋了,用尽生平最大的毅力,才堪堪忍住收回莲花的手,没有就此甩手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她按捺住激涌的心绪,说道:“你妻子是个弱女子,不幸被强,或许因为懦弱没有剧烈反抗,害了自己,但也只是害了自己而已。而你呢,没有保护好她也就算了,还因为懦弱,隐瞒了真相,害了自身不说,因此纵容了恶人,害死了你妻子。相比之下,谁更应该受到指责?”
张邯周身的红光骤然大炽,眼中爆发出异样的血红,像是终于被激怒了,面色狰狞地向她呼啸而来,夏芩腕上的辟邪佛珠发出柔和的白光,像一道无声的屏障,淡淡地笼罩在她的周身。阴风掠过,鬼魂终究不敢靠近,中途拐道。
夏芩道:“你本性善良,却因为心怀怨恨已近厉鬼,再这样下去,只怕最后会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你妻子已经心无挂碍地去轮回,你父亲也将会受到阳间和阴间的各种惩罚,我再问你一次,你现在愿意去轮回了吗?”
柔和的白光像有某种安抚和净化的功能,鬼影身上炽烈的血红渐渐地平复下去,他看着夏芩,像是终于归于平静,又像是如梦方醒,神色茫茫地说出三个字:“我愿意。”
而后化为一道虹影,消失于夏芩手中的纸符莲花。
夏芩无声地松了一口,看向墙角有些憨实的中年:“马慧生,你母亲有人奉养了,你不必一直守着她了,再说你就是守着也没什么用。”
马慧生凄然道:“都是俺不中用,这么大年纪连个媳妇也没娶上,要不然俺死后俺娘也不会没人照顾。”
夏芩苦笑:“如果你娶了媳妇,说不定就是剩下两个人没人照顾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县令大人已经下令供养你母亲,你可以安心去轮回了。”
马慧生感激地一笑:“谢谢你。”
而后白光一闪消失于夏芩手中的莲花。
经过刚刚张邯那一幕,这一句道谢让夏芩心中生出别样的感慨和温暖,连带着看向满屋子捡头的男人时也不那么惧怕了。
“牛大壮,你的兄弟侯元章虽然出卖了你,可他自己随后也患了恶病,很快死了。所以你不必再耿耿于这件事,赶快去轮回吧。”
“轮回?轮回有什么好,好玩么?”
牛大壮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和自己的脸面面相对,无头的身体“端详”了自己面貌一会儿,还顺手理了理上面的胡子,把头颅的脸对准夏芩,上面的嘴巴一开一合:“老子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当初既然救过老子的命,为何老子对他好了,他转眼又出卖老子?”
这样深刻的人性问题夏芩无法回答,或者说眼前过度诡异的情景让她无法回答,她惊睁着双眼,突然一扭头,“嗷”的一声,剧烈地干呕起来。
牛大壮恶作剧得逞似的,呵呵大笑起来,还把自己的脑袋脸朝后放到肩膀上,肩膀一耸一耸,上面的脑袋便岌岌可危地一跳一跳,张合着嘴巴和她说话:“老子杀了那么多人,轮回后变成猪狗怎么办,老子才不要和猪娘们睡觉。”
夏芩:“……”
她终于知道,超度罪犯这个活儿也不是人人能干的。
她巍巍颤颤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符,巍巍颤颤地说道:“轮回,或者被我驱逐,你自己选。轮回会变成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孤魂野鬼当得久了,各种人性会慢慢丧失,灵魂的污垢越积越厚,终至无法净化,最后只能被鬼差抓去当垃圾处理,一把火烧个魂飞魄散。现在说吧,你选什么?”
牛大壮像是怔住了,眨巴了眨巴眼睛,在那具身首错位的身体上,竟有种充满恐怖感的憨态可掬。
他嘿嘿一笑,身子一歪,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地上,朝她做了个鬼脸,几乎把她吓晕过去的鬼脸,满不在乎道:“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老子砍头不怕,还怕什么鸟轮回!”
倏地一声,消失于她手中的第三朵莲花。
夏芩心力交瘁,面有菜色,实在无力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对着半空中,墙壁上,地缝里或隐身或现形的各色鬼魂说:“对不起了各位,身为凡人,我必须得休息了,休息期间,谢绝参观,请各位自行离去。”
话音刚落,视野中的人影遽然消失,只有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声鬼鬼祟祟从各处冒出来。
夏芩简单粗暴地在门窗各处贴上一张张纸符,如上了一把把严实的锁,把各种不速之客屏蔽在外。
而后,她上了床,在一个鬼魂环绕的环境,沉入鬼魂环绕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