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夏芩不想失态,可她实在太过吃惊,心里面眼睛瞪到几乎脱眶,而面上却不得不拿捏出一丝佛家弟子的风度,低下头,合十行礼。
老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手帕捂嘴巧笑嫣然:“就是这位小师傅劝夫人改嫁的呀,唔,眼睛挺大。”
“……”夏芩顿时满脸通红。
老夫人也笑,慈眉善目的,微嗔:“客人面前也敢这么说嘴,没规矩,还不赶紧奉茶来。”
小丫鬟脆生生地答应一声,福了福身,像一只灵巧的穿花蝴蝶般,转眼就飘出了众人的视野。
老夫人抬了抬手,和蔼道:“小师傅请坐。”
夏芩红着脸道了谢,微微偏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小丫鬟奉了茶,颇有颜色地和仆妇一道退下去了。
老夫人道:“小师傅的信老妇看了,有劳师傅大老远的跑一趟,你能把见到先夫的情景再详细告诉老妇一遍么?”
夏芩点点头,说道:“半个多月以前,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男子来到鄙寺,自称是姜夔,新婚第二日便参了军,后来战死疆场,他不忍妻子年纪轻轻便为他守寡,于是托我代书一封,劝夫人改嫁。”她顿了顿,又道,“这个男子个头很高,体格魁伟,眉毛很浓,剑艺超群,是个伟男子。”
老夫人怔怔地听着,目光悠远迷惘,半晌自失一笑,淡淡道:“三十多岁……老妇都已经不记得他那时是什么样子了……”
她的声音缓缓的,澹静中似乎带了一丝薄怨:“六十多年了,现在才来……”她摇了摇头,微微自嘲,“老婆子现在都是往坑里爬的年纪了,就是死后见了他,恐怕谁也不认识谁了吧……”
唇角微微笑着,眼神却暗寂了下去,像一抹燃尽的香灰,透着难以言说的灰凉。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盔甲君悄然浮现,他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皱纹纵横的苍老面孔,目光比夏芩还要震惊,震惊中又蕴含着一股巨大的哀恸,他单膝跪在老人面前,双手捧住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头触在上面,似在膜拜又似在忏悔,虚幻的眼泪落了下来:“对不起,芸儿,对不起……”
夏芩道:“夫人,姜先生他……”
盔甲君抬起头来,眼睛微润,朝她摇了摇头,夏芩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老夫人模模糊糊的目光看过来:“怎么?”
夏芩:“没,我就是想告诉夫人,人经过生死大难后,魂体会变得不全,有的人会忘记以前的一些事情,有的人会迷失很长一段时间,尊夫没有早些来,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迷失了……”
而且一迷失就是六十多年……
比一个甲子还多,人生来往一轮回,让她这个经常与鬼鬼打交道的人都无法想象……
老夫人点点头,眼眶微微泛红:“老妇知道,先夫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老妇才心甘情愿守了这么多年,临死前还能听到他这么一句嘱托,”她微微一笑,难掩凄凉,“老妇值了……”
夏芩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无论怎么说,都显得空泛和潦草,整整一生的等待……没有一句语言可以安慰这份沉重。
那边,盔甲君依然捧着老人的手,低着头,声音微哑:“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生死天堑,白发红颜,当这一切真正横亘在人的面前,那强烈的对比,是如此让人惊心和心酸。
夏芩道:“这么多年……夫人就没有想过……令夫的情况,即使没有确切的消息,也应该可以猜到的,夫人其实有机会……”
老夫人苦笑:“我虽不是世家女子,却也是从小读着女戒长大的,即使不能对着一个人从一而终,也不能先后嫁了他们兄弟两个后,再厚着面皮嫁第三家......”
兄弟两个……
夏芩心中又是一惊。
老夫人幽幽叹息:“但谁又能想得到,老妇至今还是处子之身?”
震惊一波接着一波,这一次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老人,瞠目结舌。
老夫人看着这样的她,淡然一笑:“想不到是么,其实谁又能想的到呢?”
谁又能想的到,那个骑在马上腰背挺直、意气风发的男子,那个把她娶进门的男子、那个在半道上击退劫匪、隔着轿帘温声安慰她的男子,竟不是她的夫君,而只是她夫君的弟弟呢?
在这个世上,总是不乏这样荒唐的事情,兄长不在家,弟弟便代兄长把嫂子娶进门。
不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只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落到自己身上。
夫君在行伍之中,于是娶亲的一切事宜,托媒、聘娶、迎亲都是由别人一手操控,从始至终,那个本该是主角的她的新郎的男子,倒像一个与之无关的彻头彻尾的外人。
洞房花烛夜,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听着外面的宾客喧闹,只感到一种无法言传的孤寂和凄凉从心底慢慢升起,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冷,很冷,很害怕,所有灯火、笑语、温暖,都在彼岸,与她无关。
她知道了,那个迎娶她的男子,那个与拜堂的男子,竟不是她的夫君。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像一个身处孤岛中的女子,四面都是茫茫海域,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惶然地面对这未可知的未来。
本以为最糟糕的事已经莫过于此,谁知道并不,最糟糕的还在后面。
半年后,她的夫君终于回来了,却是连他们的婚房都未进,连她的面都未照,便和家中大吵一场,愤然离去。
夫君坚决不肯承认这门婚事,不肯接受家中的摆布,他自己已有心上人,他要和自己的心上人携手到老。
她像一块灰暗背景上的一斑灰暗的焦痕,是那么黯淡和不合时宜。
两位老人也气,也骂,可是到了最后,便成了一种无奈的妥协。
夫君常年在军旅,职衔日渐升高,没有多长时间,便已是统领一方的威武将领,什么样的气能敌得过骨肉亲情和身为父母的骄傲呢?
时间长了,即便是对她心有怜惜的公公婆婆对她也是无可无不可了。
她就像一件别人随手掇来便弃之不理的物品,日复一日地蜷在角落里蒙尘发霉。
没有人想到,她也是一个人。
可即便是如此,她也卑微地奢望着,或许有一天,她的夫君会意识到她的存在,会来看她一眼,让她的一生不再那么孤清和凄冷。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却是那个本该和她结成同盟的男子,本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掐断了她最后一丝幻想,给了她致命一击。
他和那个女子住在一起了。
他让那个女子怀了他的骨肉。
消息传来的时候,她看到公婆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是啊,只要能抱上期盼已久的孙子,儿子的哪个女人生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甚至婆婆还委婉地向她提起,想把那个女人接过来照顾,毕竟行伍之中不如家里。
“以后你们就是姐妹了,要相互照应,你也需把量放大些,不要计较什么名啊份啊的,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最重要。”
婆婆对她如是说道。
她的心神一阵阵恍惚,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耳边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兔子的尖叫。
你听过兔子的尖叫么?
只有濒临死亡时才有的绝望的尖叫?
她听过,在她还是孩童时,所以从此她再也不吃兔肉。
现在,她又听到了那种尖叫。
她微微颤抖着向婆婆告辞,微微颤抖着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就这么一小段路,她竟然走错了,转来转去转到了花园中的水池旁。她看着水池中的水,神识有些模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都没有,从头至尾,她都是一个误闯入别人家里的懵懂客……
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
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她的脑中回荡,她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地向池水的中央走去……
“不,嫂子!”
随着一阵呼叫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风一般地旋到她的面前,她的手臂被人牢牢攫住,用力拉回。
她跌坐在池岸上,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拉她的人,是他,那个迎娶她的人,她夫君的弟弟,她的小叔。
男子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悔和怜惜。
可她已经不想再看了,这样的目光,她已经看得够多了,同情的,惋惜的,哀叹的……她尤其不想看到他的。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表情已有些不大正常,口中犹自无知无觉地说着:“哦,是你啊,小叔也来这里摘花吗?”
花池的中央,有几株已经凋谢的莲花。
男子看着她,目光翻涌,声音轻哑:“嫂子……”
她无知无觉地点点头:“哦,那你摘吧。”
然后,在他紧紧相随的目光中,摇摇晃晃走出他的视线。
最初,他对她的感情就是这样的,怜惜和歉疚。
她是他娶进门的,她是他用红绸缎牵着来到高堂前拜天地的。
可是这个由他代娶的娇花一样的女子,在进了他们家的门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憔悴凋零,而今竟然有了轻生的念头……
有什么东西叫嚣着从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无法忍耐。
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自从听说兄长身边的那个女人怀孕之后,家里的人就鼓动她去兄长那里。
一来可以照顾两个人,一来可以顺便和丈夫培养培养感情,两位老人就是这么打算的。
她听从了,也去了。
是他把她送去的。
他也不知自己怀了什么样的心思,竟然主动请缨做这种事情。
他们来到兄长的驻地,兄长已经事先听说了她要来的事情,看到他们,肃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对他道:“休息两天,就赶紧回去,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这里有你嫂子陪着,我万事安好,让父母不要忧心。”
然后,看也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嫂子?谁是嫂子?
明媒正娶的女人就在眼前,而这个人却毫不讳言地告诉弟弟,那个女人是他嫂子!
姜夔看到身旁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唇角抿得很紧,似乎正在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而眼角却不正常地渗出一丝血红,像一抹妖艳的桃花,他正想安慰她几句,却看到她慢慢抬起头来,对那个已经走到门口的男人说:“将军,请留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