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来了啊?怎么来的这么晚?”唐盛隆抱着一手唐心苏,一手宗政玖,正逗弄的喜来乐。
宗政玠先是往上方龙椅上看了一眼,“言儿和洛儿呢?”
唐盛隆敛眉,“你讨好讨好我,我或许会告诉你。”
宗政玠翻了个白眼,对了自斟自酌的姜子轩拱了下手,“姜前辈。”
姜子轩一面饮着美酒,一面无奈摇头,“你难道不了解那两个小家伙么?说是取酒,都半个时辰了,肯定没影了哦。”
宗政玠挑挑眉毛,心领神会的笑,让了长孙芷先行入座,然后自己坐到唐盛隆下首,“给我抱一个。”
唐盛隆瞥他一眼,“两个都是我孙女,凭什么给你抱?”
宗政玠怒,“废话,两个都是我外孙女,为什么不给我抱?”
“就不给你抱。”
“……”
一名宫女匆匆而来,左右望了两眼,便向着唐盛隆施了一礼,“拜见唐先生,皇后娘娘让奴婢将小公主们抱回凤临殿去。”
唐盛隆皱皱眉毛,抱着孩子撇过身去,“干什么?不给。”
宫女作难,“皇后娘娘命我马上一定要将孩子抱过去。”
“咦?她们两个在一起,干什么还非要抱孩子过去?算了,那你抱给她吧,我的宝贝孙女哟,小心一点。”
“是。”
“小心一点。”
“是。”
唐明言提着两壶酒,带着沉甸甸的心思回到席上,却未见到宗政承洛。
“言儿,你怎么回来了?”
唐明言皱皱眉头,“我不该回来么?”
姜子轩一抬手,她手中的一壶酒便飞入他手中,笑嘻嘻道,“洛儿不是与你一道去了?”
唐盛隆撑着头,不怀好意地问,“洛儿还让人把孩子们都抱走了,难道你们没在一起吗?”
他单手运气,对着她手中的另一个酒壶探手一抓。
酒壶飞入半空,唐明言单手一捞,捞回手中,“我去找她。”
“哎?混账,你个不孝……子。”
托李之秋的福,肉肉团团吃到了她们人生第一次母乳,咯咯嘎嘎地裹得特别欢乐。
唐明言提着酒回宫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如此孺慕和谐的情景。
心中微讶,“你怎么忽然……”
“为人母,哺育女儿,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声音悠悠落落,宗政承洛给两个孩子擦了擦嘴,小心地放在一旁,像是寻常人家温柔贤惠的慈母一般,拢好襟衣侧身向内躺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即将困觉的婴孩。
有古怪,十分古怪,唐明言侧身坐在床边,抓住她正拍的手,“怎么了?”
宗政承洛手一僵,背着她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手好凉,不跟我说话小酒鬼变小哑巴了?”
唐明言左手拿了酒壶在她眼前晃了晃,“看看这是什么?”
深度诱惑的浓郁酒香,宗政承洛吸吸鼻子,却抽回手,躺□子,扯过被子,“我困了。”
困了?美酒在前居然困了?唐明言晃了晃酒壶,凑到鼻子旁边闻闻,没被掉包啊?
“那我陪你睡觉。”兴冲冲地起身,将酒壶放在一旁,利索地更衣解带。
“你去别处睡。”
唐明言扯开丝带结扣的手顿住,“什么?”
没有回应,唐明言缓缓系上结扣,目光幽暗难明,短暂的静默后披上外袍,“好。”
边穿衣服,边往外走,却是丝毫也没有留恋似的。
显然,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是她,她听见了。
厚重的殿门一开一阖,平静,利落。
却好似一味烈药,让宗政承洛的热血翻涌起来,直冲天灵盖,她腾地坐起身,望着严谨弥合的门缝,心中格外空寂荒凉,怎么可能?为什么不跟她解释?
光着脚奔到那酒壶旁,闻着绝好的酒香,它香甜浓郁。
纤长美好的手指缓缓握住酒壶,猛然地,她拿起酒壶向着门那边砸去。
砰的一声脆响,陶瓷片四裂开来,绝好的美酒,四处流窜,再也不能聚集,所谓,覆水难收,覆酒,自然也是回不去的。
香,很香,宗政承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抱住双膝,宛若削成的双肩瑟瑟发抖……
“叩见皇上。”
“平身吧。”
唐明言负着手,疾步走入御书房,随手抓来一个小太监,“通知离朱,把墨香和唐小黑自离庄接进宫来。”
“是。”
“告诉她,要不动声色,就说是她自己的主意。”
“是。”
落座在御书桌后,撑着头在桌上,揉了揉太阳穴,烦躁地看了眼书桌,却是一惊,转头望回去,迅速拿起那副被泼了墨的江山万里图。
“玄机图。”
唐明言苦笑不得地吐出一口气,“还真是机缘巧合。”
天山水墨,墨密而不散,泼上寻常宣纸,必然会毁了一副书画。
可如今的江山万里图泼上墨的地方,却显现出半幅阴刻似的图,墨色一片中,玄机图三个白字异常夺目,而下方则是纵横交错的图纹。
唐明言取来天山水墨,洒到没染墨的地方,白烟升起,渐渐的,一幅图纸完全的显现出来。
旷世的名家大作江山万里图竟又是唐朝龙脉的玄机图,真真奇哉。
唐明言轻叹一声,望向外面皎洁的圆月,“五剑聚齐,问情鼎,寻龙盘,玄机图,现又全部寻得,天意如此吧。”
挥手招来一名小太监,“立刻着人去查,哪座废宫今年曾有人留宿的痕迹,而且每月都有过,可以从内库府消耗入手,不要声张,不许凤临殿的人知道。”
“是。”
唐明言提起笔,沾了墨,画在纸上笔走龙蛇。
两个时辰后,小太监才来回了话,“启禀皇上,查到了。”
唐明言放下笔,“哪里?”
“是前朝四皇子所住的景阳宫,小国舅还从内库府里提了黑白暖玉子出去,现时正摆在景阳宫里。”
唐明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掌拍在桌上,“混账东西。”
“即刻宣宗政承宝过来。”
小太监看看跳出来的墨汁洒在写了什么东西的纸上,不禁吞了吞口水,“皇上息怒,身子要紧。”
“快去。”
“是。”
小太监走到门口,忽然听得一声响,御书桌以雷霆之势一分为二,裂开两边。
妈呀,好大的火气,抬腿,迅速远走。
当宗政承宝来的时候,桌子已经换上了新的,一尘不染。她在下面跪了一会儿看着认真批阅奏折的皇帝姐夫,茫然地问出声,“姐夫,你怎么不说话?”
还有,为什么不让她起来?姐夫很少对她摆皇帝架子的。
“闭嘴。”
宗政承宝忙闭紧嘴,花擦,好吓人啊,她是哪里得罪了他哟,莫不是她二姐惹了人,伤及池鱼。
过了半个多时辰,宗政承宝跪得双膝酸软,实在支撑不住了,“二姐一向恣意胡为,不过她对你可绝对是一心一意,姐夫你多担待些。”
唐明言扔开笔,阖上批好的奏折扔在一边,直视于她,“我让你跪了这么久,你就想了这些?”
宗政承宝被她看的一凛,搓了搓膝盖上的襟翼,心中发毛,似乎是针对她的呀。
“那姐夫是……在说什么?”
哗啦……
黑白剔透的棋子泼到地上,熠熠生辉。
黑白暖玉子。
宗政承宝心中狠狠慌了一慌,如坠冰窖,无力的跪坐下来。
“抬起头来。”
一时无声,半晌宗政承宝终于抬起头来,跪直了身子,眼神坚定悲痛,“一人做事一人当,臣弟请赐一死。”
叩首,宗政承宝阖眼,昨夜的纷杂记忆奔涌而来,电闪雷鸣,轻纱飘零,风吹烛灭,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竟然一时鬼迷心窍,顺势做出那种事来,纵万死她难辞其疚,悔之深矣。
唐明言轻吁出一口憋在心间的气来,“承宝,你素来喜欢她,我们都看在眼里,徐徐图之也罢,可你为何要冒充于我?”
“还做出……做出那等事来,你让之秋日后如何做人?你让我日后如何待她?你死,能抵过吗?”
宗政承宝抬起头,眉间紧拢,“她嘴上不说,心中却始终惦念着你,我百般讨好也不能哄她开心,承宝知错,承宝不该冒充姐夫接近她,更不该……毁了她的清白,如今,可还有补救……”
“砰……”瓷碗落地之声,汤花四溅。
唐明言抬头,目光微惊,带着几分疼惜。
宗政承宝见她的表情如此爱怜,只道是她二姐也知道了,缩缩脖子,团了身子,“二姐,对之秋姑娘做那事的是我,你莫要错怪了姐夫。”
唐明言一根毛笔掷过去,正中其额。
宗政承宝看看她,终于回视过头去,惊,瘫倒于地,垂眸低首,声音颤抖,“之……之秋。”
李之秋似是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眼中盈盈亮亮,眼下几道泪痕犹然可见,却是面色倔强,清冷如冰,“宗政承宝。”
宗政承宝抬头看她,眼中五分疼五分爱,“之秋姑娘。”
“我问你,宫中一月一会棋,是你冒充她的?”
“是……”
李之秋脸色唰的变白,苍白。
她捏紧了袖角,手却还是止不住的发颤,“那,昨夜,也是你?”
宗政承宝起身,拿起挂在一旁的宝剑,反身对她严严整整的跪好,端剑奉于身前,神情凛然悲痛,“李之秋,宗政承宝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可她一时鬼迷心窍,做了混账事,就算你剐了她,她也不会恨你,请你不要恨她,好好活下去。”
李之秋一步一步踏到她身前,步步千钧,她探手拿过剑,直直看着宗政承宝,双目却无甚神采,“唐明言,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就像喜欢程洛的那种,一丝丝都没有过?”
唐明言扯下垂着的流苏上的一颗珍珠,转润于指尖,“之秋,你是我唯一的学生,也只是我的学生。”
李之秋惨烈一笑,笑的轻浮,笑的无奈,笑的凄凉,笑的让人看了心头发痛,她轻轻抬剑,一手握住嵌了宝石的金黄剑柄,寒刃缓缓出鞘,利刃摩擦声,清脆,寒冷。
宗政承宝看她,看她笑,看她那样笑,心脏紧紧缩成一团,一行热泪滚落而下,知人非良人,何苦痴恋如此?之秋,可不可以再也不要喜欢她?让我喜欢你。
“她不给你的,我愿数倍奉上,不悔,不改。”心疼你求之不得,心疼你执念不改,在你偷偷的窥伺着旁人时,我也在小心的窥伺着你,为何,不能让我来护着你?
利刃唰的一声出鞘,直指宗政承宝喉间。
“今生无缘,承宝自知身死不能赎罪,惟愿你勿要以此为辱,来生我愿倾尽,护你安然,之秋,你动手吧。”
李之秋的目光再不曾落在唐明言身上,她终于看见面前这一心求死目光热切的人,心中出现一丝疑惑,“为何不闭眼?你是想死不瞑目吗?”
宗政承宝吸吸鼻子,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泪,笑嘻嘻道,“没有,我得看着你,下辈子好找,那我死了就算阖眼也是笑着的。”
这样专注热切却又纯净如水的眼神,李之秋见过,是她最喜欢的人,对着另外一个张扬的女孩的眼神,或许,这件事,并非不能原谅。
利刃翻转,在空中挽出漂亮的剑花,片刻已横在她自己颈间。
可是不重要了,她已然再无求生之志了,身辱人手,却还是在自己这辈子最喜欢的人面前闹了笑话,她实在是不愿如此辛苦的活了,死,才是解脱。
“啊,不要。”
鲜红的热血,从冰冷的剑刃落在朱红的地毯上,殷红无比,微腥,带甜。
唐明言挑挑眉毛,心情轻松了两分,随手扔掉指尖捏着的珍珠,虽然她们开头不怎么好,但希望有个美好的结局。
“之秋姑娘不要寻死,该死的人,是我。”宗政承宝从小就怕疼,特别怕,可是现在她手两只手掌都攥着剑刃,鲜血淋漓而下,她怕握不住那把剑,她功夫还不够好。
李之秋皱眉,“你干什么?”
宗政承宝对她瞪大了眼,凛然无惧,带着几分怒意,“我不许你死。”
说着,手上更是多用了几分力气,全然不顾握着的是锋利的剑身。
李之秋心中一悸,放开剑柄,眉间依旧紧皱,“松手。”
“不松,我不要你死。”宗政承宝闭着眼,撇过头去,不疼是假的,都刀刃似乎快抵到骨头了,她双手发麻,钻心的疼直达心底。
“睁眼。”
宗政承宝睁眼,便见自己握着剑,人家却已松开了去,忙张开双手,嘶嘶地倒抽冷气,抽了两声,便屏住呼吸抬头,凛然,这样太跌份了,她得大无畏才对,“皇帝姐夫,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你的学生,若想取我性命,随时恭候,承宝告退。”
风度翩翩的起身,出门,只是步履有些沉重,刚出了殿门,便抖着双手,无声地露出痛苦的表情,手足无措,好疼啊,得赶紧回去才行啊,快忍不住喊出来了。
想着,脚步更快了。
李之秋走了两步,看向殿外,她一会蹦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扭身的样子,心中……实在不知道如何做想。
好像,有点感动,有点好笑,这个人,是傻蛋吧?
“之秋……”不知何时,唐明言也闪身到她旁边,饶有兴致地指了指宗政承宝的背影,“她那个伤,这么走回去,手一定会废掉的。”
李之秋半撇过身去,表情恢复成冰,“药给我。”
唐明言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瓷瓶,在她眼前晃了晃,李之秋伸手要拿,却被她闪走,“女人温柔些才讨喜,上药更是得温柔。”
李之秋如风一般转身看她,目光凌厉,“那你为什么娶程洛?”
唐明言摸摸鼻子,退后半步倚在殿门上。
“怎么说,她也和温柔不搭边吧?”
唐明言拇指在瓷瓶边沿来回磨蹭,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来,“不在其中,不解其味,她的温柔,你不知道。”
李之秋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抢过瓷瓶,“又是这种笑,烦死你了。”
唐明言笑意更深,“之秋姑娘,我对她是爱,你对我,其实是执念吧,如果不是她冒了我的名,你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她了?”
李之秋撇她一眼,“你怎么跟个老婆婆似的喜欢说长道短,我当初眼光是多差才会喜欢上你啊?”
唐明言挑眉端着胳膊倚着门框玩味的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李之秋忽而笑出声来,捅了捅她的胳膊,“谢谢老师。”
“不谢。”
李之秋欺身上前,学着她那玩味的笑,“老师聪明绝顶,这辈子,可有搞不定的事?”
唐明言揪了揪眉头,放下手靠紧门避开她,“你不会又反复了吧?”
李之秋摇摇头,依旧是那抹笑,一点失落一闪而逝,“老师唯一搞不定的,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人吧?”
唐明言摸摸额头,终于透着几分忧愁来,不忿地打抱不平,“她一直当你是好朋友。”
“她防我之心,甚于防川。”
“除了我,旁的她才不会和你抢。”
李之秋悠长的叹息一声,“真巧,可我当时,除了你也不稀罕旁的呢。”
“你终于想通了,这……”
当时,既是当时,应已成往事,还不待她“很好”出口,一枚轻吻便落在她腮边,唐明言怔然地捂住脸,眉间深锁,“你干嘛?”
李之秋回身,笑,“不要误会,老师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总该让我好好报一仇。”
有时直觉准得让人惊悚,唐明言转头,月白色的素衣寝服渐渐远走,是她的,那身形,是她最熟悉,最疼爱的。
“大仇得报,我去送药了,老师再见。”
唐明言对着宗政承洛消失处踏出两步去,终于,还是止住了步子,时机,现在万事俱备,却正是不带她涉险的好机会。
月光皎洁,星空璀璨,唐明言跃上屋顶,看她单薄的身影有些跌跌撞撞,心头泛疼,终于,还是狠下了心,天知道看见这么静谧的夜空,她多想抱着她一起看,暖暖的,安心的。
但是,不行。我会活着回来,一定会。
洛洛,宗政承洛……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