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晚了。
菲尔达的惨剧早一步结束了。
艾律雅看向不远处魔气缭绕之中的诡异圣树，甚至能听见胸腔的一声声跳动，一声一声，沉地坠痛。她的双脚重逾千钧。
纵然来早又能如何？面对彻底毁灭菲尔达的这股力量，她又能做什么？哪怕是在面对埃德加尔伯爵的时候，她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迫切地渴望拥有力量。
眼前的屠戮场，把她下意识逃避的，记忆中最残酷血腥的画面赤-裸裸揭开。
在此之前艾律雅刻意不去想恶魔战争的事，她给自己的理由是因为这场战争注定逃不掉，好在还有十年时间，十年，足够解决和洛菲夏的恩怨！到那时，自然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地位和声望，在战争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眼前，浓重的焦土血腥味燻燎在肺腑间，所谓的计划、念头，都被绞碎地一分一毫也想不起来。一霎时，她深深潜藏在心底的脆弱，被暴露在这片赤红之中。
那是经历过战争的幸存者注定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从战争开始的一刻起，烈火焚烧的就不止是尸体，还有每一名战士曾经的自己。
但这一丝脆弱仅仅是片刻间就被冷静心智压下，她重新回到现实，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片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营地内已经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气息——
不。
艾律雅心神一提，迈开快步朝圣树方向走去，就在刚刚她捕捉到这里传来的一丝波动。
微弱地仿佛错觉，但那一闪而过的动静，让她立刻把目标锁定在倒在祭台下的一个体格健壮的青年魔灵身上。这青年魔灵正仰身斜倒在台阶上，垂下的手里还执着武器没放。
她走近时只见其浑身上下凝结干涸的血迹，皮肤上的自然魔纹已经黯淡近无，这是生机快要消散的征兆，但他眼睛却在微微颤动。
她蹲下用力拍拍脸，“醒醒！”
青年魔灵呼吸顿时加深了一点，费力地试图睁开眼。
艾律雅摩挲手上的神恩之戒，凭这一身的血和伤口就能断定这是个力战不退的英勇战士，她转瞬下定决心，弯腰托住他的身体将他平放到地上。
沉声低唤，“大治愈术。”
手摁在魔灵的胸口，心念一动，精神印记顿时就牵动了戒指内部。蕴藏的那股令人敬慕的力量顺着她的手涌出，绿光灌注入魔灵的体内——
她紧紧地盯着魔灵的眼睛，只见颤动几下后，微微睁开，眸光茫然地与她对视上。
这魔灵失焦的眼睛像一面光镜清晰映入她的身影，看得出来心智仍然昏沉未醒，但随着自然力量的光芒从艾律雅的手上大盛，将她垂下的黑发也映得墨绿，光芒中她的翠眸神圣而悲悯。
魔灵脸上浮起一种虔诚的渴望，恍惚不清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女神……”
赫罗在无尽的疲惫和黑暗中看见一团光亮，他感到冷，又麻木，感到眼前漩涡的橙红，感到风的流动，时间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一股清凉而蕴含生机的能量从胸口注入，唤醒全身的血液。
他朦胧中睁开眼。
映入视线的是一张俯瞰自己的脸。
神圣的自然力量笼罩着她，这股力量浩荡、强大，而又无比温柔，是流在血液中的熟悉和敬慕，伊蒂涅，啊。
“自然女神……”他在战栗中发出呓语般的喟叹。
他不肯相信自己认错了那一幕。
艾律雅对这个一夕之间失去族人、失去圣树，此刻执着祈求信仰的青年魔灵也感到无奈。
尽管解释过自己只是晨曦城一名刚好路过的冒险者，这个青年眼睛里信仰般的敬慕也一丝没有减少。
也许只有靠这样的幻觉，才能支撑他面对眼前的惨象。艾律雅解释完，也只能随他去。
大治愈术果然非比寻常，只问了几句话的功夫，这个自陈名叫赫罗的魔灵就已经能支撑起身了，因为对艾律雅身份的敬畏，他有问必答，倒是省心。
按照赫罗的说法，前一天原本一切正常，但就在太阳快要落山，魔灵们在广场休整准备出发狩猎的时候，圣树内部突然出现一个黑点。这个黑点随即爆炸般扩大成黑洞，黑洞范围内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引起在场族人极大的恐慌。
当时他立刻被派去找大长老，而等他找到大长老回来后，整个广场已经陷入无序屠戮状态。原本一起停留在广场上，被驯养的营地魔兽全部被黑暗力量侵染堕化，正在与魔灵厮杀，而不少同伴身上的自然魔纹也在逐渐被黑气侵染……
他一回来就立刻加入厮杀，身上多处受伤，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就是从大长老方向传来的爆炸型能量波动。
艾律雅随着他的述说，目光转向广场一角明显被爆炸能量波横扫过的区域，那里暗红发黑，爆炸的中央干干净净地什么也看不到。
赫罗跪在地上，望着那片区域，眼神激荡。
“圣树为什么会从内堕化，你能想到线索吗？”艾律雅强行唤回他的思绪。
“不……不……”赫罗喃喃地说，不过片刻后他浑身一震，神情清醒了许多，“难道和圣树的力量陷入虚弱有关系？最近这一年多，圣树的力量几乎干涸。”
“为什么？”她质问。
“因为圣树从四年前开始孕育龙灵，另外，大长老……”赫罗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大长老多次违背了圣树虚弱期不能举行赐福仪式的规定，为部落的新一代举行晋阶赐福。”
不过艾律雅没有在意他的后半句，她的注意力都被“龙灵”两个字攫取了。
她知道“龙灵”是什么，这是圣树唯一能直接孕育出的生命，孕囊就从圣树的核心中生长出来，直接汲取圣树的本源能量孵化，赫罗说圣树因为孕育龙灵而陷入虚弱期，正是这个原因。
人们很难说清龙灵的本质，它不是魔灵，也不是真正的龙，但外形兼具魔灵和龙的部分特点，并且甫一出生就强大无比，潜力更是巨大。
在一棵圣树漫长的岁月中，也极少有机会孕育龙灵——它的诞生只能是因缘巧合，而毫无规律可循。
艾律雅的心神暗自激荡。
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以前没有听说过菲尔达的原因，想必在上一世菲尔达也经历了灭族惨祸，连赫罗也可能没活下来。但晨曦城附近曾出过一头魔龙的传闻，她是知道的！
那头魔龙虽然看上去像龙但又不具备龙族的许多基本特征，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它实力可怕而桀骜不驯，为了捕捉它恶魔大军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最后一个大邪术师成功控制，却猝不及防魔龙宁死不屈，同归于尽。
“我去看看。”艾律雅手心渗汗，保持表面平静，径直朝圣树走去。
赫罗一心认定她是自然女神的化身，因而也不阻止，只弯下腰，面带悲戚慢慢收敛起族人的尸身。
圣树周围被黑色能量笼罩着，里面仍然不时丝缕飘散出。艾律雅用光身上带的净化卷轴，才把黑暗能量抵消到自身能够支撑的程度，伸手抵住圣树树身，身影直接没入进去。
圣树内部，是一个圆柱形的空间，此刻这个空间内金绿能量与黑气驳杂，显得诡异而悲凉，艾律雅用了一张防护卷轴在身体外层凝聚出圣光护甲，快步朝空间中心走去。
只见眼前出现一道胳膊粗细、圆润笔直的能量核心立柱，原本纯粹神圣的绿色已经从根处开始，被黑色大片大片侵污，仅在一米多高的顶端还留有一小片残存的纯净之处，仿佛负隅顽抗。
而在能量柱的脚下，正躺着一枚偌大的灰蛋，看上去真如龙蛋大小，但外层的硬壳层层叠叠，布满丝络，如同囊层枯萎结成。
原本连接蛋与能量柱的脐带也已经收缩脱落，灰蛋上附着一团黑气，艾律雅心头惊颤险些失色，忙仔细看，这下更加意外，心情惊疑不定。
这是因为，灰蛋在不断地吸收外层的黑气。
她咬牙伸手捞起灰蛋，这枚蛋竟自动一滑，艾律雅连忙去抓住，手不留神蹭过能量柱，神恩之戒贴在柱子的纯净绿色上——
戒指忽然传来异样，艾律雅通过精神印记，惊喜地感到从柱子内正源源不断地向戒指注入能量，使用了大治愈术后就有些黯淡的戒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光泽，而灰蛋似有所感，牢牢粘在手上一样再也不动。
好一个势利鬼，艾律雅暗道。
她提起心神，仔细注意着能量柱内部的变化。
只见随着绿光渐渐微弱，能量柱内竟开始出现奇异的一幕，最外围是流动消失的绿色，核心处是淡淡的白光，而中间是一层黑色能量，艾律雅目光凝起，却有些不解。
那白光似乎是光系，而黑色无疑是黑暗系，看上去两者均衡，仿佛是原本就存在于此，而并非外界入侵，难道也是能量自动转化而来？
外界入侵的，应当是那些侵蚀上去的不规则黑浊团块。
戒指吸收了片刻就不再有动静，艾律雅也怕绿色完全消失后突然出现异变，不再碰能量柱，尽管看不懂能量柱内为何会有光系，但那提醒了她。
片刻后，她在离能量柱不远的角落里找到一枚不大的灰色菱晶，面色顿时阴沉。
“你见过这个东西吗？”她用东西裹着这枚灰晶，拿到赫罗面前。
赫罗皱眉想了片刻，摇摇头，“这是什么？”
艾律雅深吸口气，“这是，死亡水晶。”
赫罗一瞬间骇然变色，看了看水晶又看向圣树，声音颤抖，“这是您从哪里找到的？”
“圣树内部。”艾律雅面带怜悯，看着赫罗眼睛充血赤红，面孔因为巨大的愤怒而扭曲。
“是因为它……是因为它——啊！”他重重跌跪在地上，像一头极尽伤怒的野兽。
得知这是死亡水晶的一瞬间，他就相信是它引发了圣树的遽变。
死亡水晶是比暗影核更高等的黑暗力量结晶，暗影核只是黑暗生物体内凝聚而成的，传说死亡水晶却蕴含真正的神力，死亡水晶，极为罕见！
谁这么处心积虑要毁灭魔灵，毁灭他们的家！
赫罗的眼前闪过一张张面孔，族人的，这段时间来过营地的过路人的，谁都不像，谁的脸都那么地和善。
艾律雅在观察赫罗收敛起来的族人，她注意到一具儿童的尸体，眉头一紧，蹲下去查看，连忙叫来赫罗，“这是谁？”
赫罗看着这个在死亡时明显已经被彻底堕化的孩子，“这是大长老最喜欢的孙子，他是个活泼的孩子——”
“你们因为女神的庇佑而对黑暗能量拥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所有人都只是半堕化状态，其他的孩子也是，只有他，已经完全堕化了。他的身上有黑暗幻术残留的气息。”艾律雅抬头看向赫罗，她的意思很明显。
赫罗身形晃了晃，仿佛站立不稳，他感到喉咙干哑地无法发出声音，半晌才硬挤出来，“他、他……”
他忽然想起来，出事的前一天上午，大长老的孙子一直在圣树旁边玩耍，因为身份特殊，并没有人阻拦他。
“有没有大长老认识的外人来过？”
“有……”赫罗脑中浮现出一张大眼薄唇高颧骨的人类面孔，“前天，大长老有一位朋友来拜访他，他来过许多次了，很喜欢……很喜欢大长老的孙子。”
他的声音彻底低微下来，整个人都痛苦地蹲下-身子，手擂在胸口紧紧蜷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