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附近有刘太保的探子盯梢,千行先派暗卫引开那些探子,清扫了障碍,暗卫才通知阮智贺赴约。
约见地点是郑少轩常去的那家酒楼,黄昏已过,夜渐深沉,街两旁的商铺高挂起灯笼,小厮前头带路,阮智贺脚步略急躁,一刻不歇赶路。
郑少轩放工以后直接来的酒楼,酒楼后院专门给他排了间客房,供这位大金主歇脚或者会客。
阮智贺进到屋里,郑少轩坐在桌旁,面庞侧对他,手里捏着一块玉石,就着桌上的照灯,仔细赏看。
阮智贺隔了些距离望着那块墨玉,看得不甚清楚,依然惊叹不止。但见其身漆黑如墨,色重质腻,光洁温润,想必是块难能多得的上佳美玉。
“阮大人来了!”郑少轩起身,打断阮智贺的思绪。阮智贺走前,正要拱手给郑少轩行礼,郑少轩托起他的手,笑道:“阮大人客气了,你官位在我之上,按理说,应该少轩给大人行礼。”
阮智贺慌忙摇头摆手,道:“你是国公世子,岂能屈礼于我,世子莫要折煞老夫。”
“我们都别彼此折煞,”郑少轩爽朗一笑,扬手道:“阮大人请坐。”
坐定之后,阮智贺的目光仍然时不时瞥向郑少轩手边的玉,凑近了看,此玉纹理细致,应是墨玉中的上等品,极其珍贵稀少。仅这鸡蛋大小的石头,怕是价格不菲。
郑少轩顺着阮智贺的目光低头,看到手边的玉,顿时了然于心,他捏着玉石,举到眼前,笑看阮智贺道:“要华电之煜爚兮,佩玉衡之琳琅。阮大人若喜欢,少轩愿赠之。”
“承蒙世子割爱,但此物珍贵,老夫无功无德,愧不敢受。”
纵使阮智贺如何喜爱这块墨玉,但什么能拿,什么不该拿,他心里有杆秤,清楚得很。
见阮智贺这样谨慎,郑少轩也不欲多做纠缠,他把玉放回桌上,目光尚流连于玉石,彷佛漫不经心道:“琳琅固无价,燕石敢沽诸。阮大人的二女儿,貌似闺名琳琅。”
阮智贺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谦虚摆手道:“小女德容尚可,当不得无价一说。”
“阮大人过谦了,女子如玉,自己的女儿当然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世子所言甚是,”顺着郑少轩的话头,阮智贺赶紧把话题接上,“自己的女儿,无论外头如何云云,都是我们为人父母心头之宝。我的二女儿虽然只是庶出,但也是从小娇养长大,当做大家闺秀教导。不求她将来如何大富大贵,只要嫁入康乐之家,受人尊敬,在婆家安乐无忧,那便是她最大的福气,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点念想。”
阮智贺言之凿凿,情深意切,说着说着,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了,说到最后,感慨一声长叹,忧虑道:“宣王突然说要纳小女为妾,母亲和我具是震惊不已。即便我家琅姐儿只是庶出,我们也从未想过让她做妾,官家小姐岂可委屈做那没名分的妾室。宣王来势汹汹,好像势在必行,母亲和我实在无计可施,还望郑世子指条明路,解我阮家困境。”
郑少轩凝神静听阮智贺肺腑之言,久久沉默不语,浓眉朗目,看似平波无浪,视线定在墨玉上,若有所思。
琳琅满目,果真是琳琅满目啊。
为何他眼睛里只看得到玉石琳琅了。
“郑世子,郑世子!”
话落久矣,阮智贺苦等不到郑世子回应,不由低声轻唤。
唤了好几声,郑少轩方才回神,星眸微转,看向阮智贺,镇定如初道:“阮大人且宽心,宣王如此任性胡为,强逼良家小姐为妾,是可忍孰不可忍。待我上禀太子,自会给阮大人一个交代。大人无需太过忧心,只当宣王从未向你家提过亲,好生度日就是。”
郑世子没有为难推脱,没有模棱两可,而是给了阮智贺明确的答复,阮智贺甚是感动,起身朝郑少轩做了个揖,诚恳道:“那就有劳世子了,世子仗义相助,此番大恩,阮家没齿难忘。”
郑少轩扶起阮智贺,不甚在意道:“宣王此番举动本就无礼在先,却有蓄意挑衅滋事之嫌,我出手相帮也是理所当然,阮大人不必如此挂怀。”
昔日郑少轩来访阮家,和阮智贺在书房里一番谈话,气势迫人且不容反驳,惊出阮智贺一身冷汗。从那以后,阮智贺对这位传闻中玩世不恭的郑世子颇为忌惮,本着能避则避的心态,唯恐正面对上。
如今再次和郑世子接触,阮智贺观感有所改变。这位郑世子依旧威仪堂堂,眉峰之间隐隐藏着逆我者亡的煞气,但相较之前,郑世子眸中的笑意更为清晰,看人的目光也更显得亲切真诚,让阮智贺有些受宠若惊。
直到回到府里,阮智贺仍是回味无穷。他甚至期盼郑世子能在太子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他在三品官位上呆的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对自己的仕途绝望了。郑世子蓦然到访,让他看到了晋升的曙光,而这次谈过以后,阮智贺对自己信心更足了。郑世子待他如此客气,想必是存着重用他的打算了。
这样一想,阮智贺心情大好,叫来裴氏陪他饮酒助兴。
裴氏得知宣王欲纳女儿为妾,当场就急得晕了过去,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阮智贺哭泣。一哭二闹三上吊,管他如何下作,只要能说动阮智贺推掉亲事,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无悔。
谁知,阮智贺出外见客,晚到都快宵禁了才回来。阮智贺的小厮来报,她立刻收拾了一下,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视死如归奔赴战场。
裴氏刚踏进屋子,便看到阮智贺朝她微笑招手,裴氏下意识回头,看了门外一眼。
大黑天的,只有月亮,看不到太阳打哪边出来。
裴氏提了提心神,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情绪上来了,红唇轻抿,眉头锁起,双眼烟雾迷蒙,又是一种楚楚动人的姿态。
“老爷,求您为琅姐儿做主。”
阮智贺和裴氏相处多年,对裴氏也算了解。裴氏风情万种,又善解人意,是他几个妾室中最合他心意的。所以,只要裴氏不触犯他的底线,他愿意给裴氏体面和宠爱。
裴氏这样忧且哀深情凝视他,阮智贺身子麻了一半,他拉过她的手,柔声抚慰:“我已经见过郑世子,郑世子愿意出面,而且有太子在,他不会让宣王得逞的。”
有了阮智贺的保证,裴氏心头的大石,咣当落地。
琳琅两姐妹回到阮府,刚一下轿就碰到阮琳玢,阮琳玢回娘家探亲,离开的时候看到琳琅,她走上前,同琳琅打招呼。
“恭喜三妹妹,有幸嫁入天家,真是福泽深厚。”
琳琅云里雾里,听着阮琳玢阴阳怪气的说话,不明所以。阮琳珠好奇心重,有疑问马上提:“三姐姐嫁入天家?二姐姐是在说笑吗。”
阮琳玢怔了一下,怀疑看着她们:“你们不知道吗,宣王府派梁夫人上门说亲,欲纳三妹妹为妾。”
“什么。”
阮琳珠大叫,琳琅则是身形晃了晃,后退两步,感觉头顶上的天一眨眼就变了,山崩地裂,地动山摇。
此时不冲动,更待何时。
满身风尘尚未洗去,琳琅便风尘仆仆赶往温氏那里,阮琳珠也很震惊,她跟在琳琅后头,也是脚步匆匆见祖母。
刚巧温氏打完坐,听到两个孙女回来了,连忙让丫鬟宣她们进来。
琳琅甫进屋,看到慈祥和蔼的祖母,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滑落,她疾步上前,跪倒在温氏面前。
“祖母,琳琅誓死也不做妾,求祖母为琳琅做主。”
温氏把孙女扶起来,心疼道:“快别哭,刚回家哭什么。没人逼你嫁,你若说亲,祖母怎会瞒着你。”
“可是宣王那里--”琳琅难以启齿,提都不想提这类熏心的男人。
“凭太子侧妃和你的交情,委屈你做妾便是折辱太子侧妃,别说太子不答应,就连皇后也不会坐视不理。”
琳琅迟疑了一会,咬唇道:“太子若觉得侧妃娘娘与我为友是自降身价,那他可以杜绝侧妃娘娘同我往来,太子他犯不着为了我和他的弟弟为敌。”虽然太子和宣王是众所皆知的水火不容,但太子为了她和宣王再起干戈,琳琅总觉得悬乎。
“侧妃和你交情好,宣王的人恐怕早就大肆渲染,如今再说断绝往来为时晚矣。何况,因为你有可能做宣王的妾,侧妃便和你断交,外人如何作想。冷眼旁观,隔岸观火,薄情寡义,批判侧妃的言论恐怕就要甚嚣尘上了。所以,只要你嫁入王府,无论侧妃如何作为,都是两难。”
听了温氏的解析,琳琅反倒对乔玉然升起愧疚感。没想到,自己和她交好,会给她带来这样大的麻烦。
温氏看孙女的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你也别多想,就算不是你,也还有别人。乔小姐以这种庶转嫡的身份嫁入皇家,本身就很尴尬,那些顽固的世家权阀至今仍在非议。宣王那派的人随时虎视眈眈,只待她出了一丁点差错,便抓着把柄把火烧到太子和皇后身上。所以说啊,天家的富贵,没有深厚的福祉,是享受不起的。”
琳琅沉重的点了点头。
伴君如伴虎,皇家的亲,她高攀不起。
琳琅这刚一回府,情绪就经历大起大落,阮琳珠也跟着她担惊受怕。听闻祖母已经拒绝了亲事,阮琳珠拍拍胸脯直呼“好险!”
尔后,阮琳珠嘟着嘴嘀咕。
“二姐姐也真是的,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倒霉的事何来恭喜,都快把我吓死了。”
为妾者虽有明媒聘娶,但只能坐小轿进门,受大老婆管束,受人鄙视。二姐姐好歹是个太子侧妃,有皇家封诰,但三姐姐只是进宣王府做小妾,二姐姐那样说,实在不该。
琳琅愁眉苦笑。
你二姐姐早就变了,只是你这傻大姐从来都不了解她。
宣王妃前脚进宫,郑少轩后脚也进了。一个见贵妃婆婆,一个到太子东宫见大外甥。
冰窖里储藏了大量水晶葡萄,姜崇彦命人取出一些送到乔玉然殿里,自己则躺在主殿惬意享受美味。
郑少轩突然到来,并告知他宣王欲纳阮三小姐为妾的事,姜崇彦扔进嘴里的果肉,还未咀嚼就连着果核囫囵吞入腹中。
他坐起身,拿帕子擦干净手,沉吟道:“本来就没几个弟弟,一个个还这样不省心,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找我的晦气。亏我心地善良,仁义大度,若我足够心狠,眼一闭,全都拉到菜市场砍脑袋完事。”
你能想出弑弟这招,就说明你心狠了。郑少轩翻了个白眼,除了无语,他还能说什么。他也很想一刀砍了宣王,永绝后患。但是,他只敢想,却不能说,他说出口便是忤逆,以下犯上。
“五天后便是例行的冬猎,这次父皇交由我和他共同负责,他好胜心强,最爱大操大办,估计也没心情急着聘妾摆席。况且,他正是图表现的时候,贪恋女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围场狩猎是京都年底最重要的活动之一,秋末冬初举办,寓意秋收冬实,满载而归喜庆年。狩猎过后,紧接着便是祭天,帝后亲临,文武百官列席,以供品祭之,告慰护国神灵。
我朝礼法,狩猎祭祀前后三天,城内各府不得举行各种喜丧活动,城中各主干道肃清戒严,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均需素食戒欲,审慎笃行以示庄重。
皇帝作为天下统治者,尤其看重祭祀。
祭天是为祈求神灵保佑我朝长治久安,也是保佑他江山永固,若是有人不识趣,胆敢这个时候触他霉头,哪怕是他亲生儿子,他也不会轻饶。
郑少轩同太子想法一致。
宣王那种谨慎性子,哪敢这个时候触怒皇帝。
真正聘娶的日子估计要放一放,放到宫里解了禁令,贵妃能够给儿子送女人的时候。
宣王府派梁夫人到阮家说媒,只是先给阮家提个醒,通知一下。他定下你家闺女了,你们不能有二心,好好养女儿,把女儿养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老实等着王府派人迎娶。
这次宣王妃进宫,意图很明确,给刘贵妃交个底,待到祭祀过了以后,直接由贵妃指婚。到时候,不管阮家愿意与否,他们只能乖乖送女进王府了。
郑少轩捏着手里的葡萄,一点点用力收紧,汁水慢慢溅开,溢满手心,他却无知无觉。
冬猎这样好的机会,他当然必须把握住,回送宣王和刘家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