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尚心九岁,第一次见到丰王,他气质卓越骑于马上,带着几十辆马车就藩青州。她小小年纪生了萌芽,去给母亲上香时错抓了袁妈妈的衣角。而袁妈妈刚刚出宫,拎着包袱去给故人点长明灯。那时袁妈妈三十五岁,说是恩旨,却也只有她一人出宫。
若没有发生这些事,尚心仍旧不会去想这其中有可能的牵连,现在袁妈妈一说,她不得不叹造化弄人。
原来袁妈妈是丰王母妃的宫女,丰王落地的时候,她还抱过的。
丰王是个遗腹子,他母妃和嫔当时并不怎么得先皇宠爱,但后宫女人拼的都是运气,先帝偶然想起来就临幸了一回,结果没等瞧着孩子落地人就先走了。和嫔晋为和太妃,生下丰王的时候血崩,人没救过来也跟着先帝一块去了。丰王落地后直接送去了太后宫里照看,袁妈妈并一应侍候的宫女当时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妃子陵寝给主子守灵去,要么留在宫中伺候别的主子。袁妈妈当时记着和嫔的嘱托,让她千万看顾些她的孩子,袁妈妈为了这个,便留在了和嫔曾住过的钟粹宫里看屋子。
“怎么是看屋子,钟粹宫不住人的吗?”
袁妈妈见尚心追问,回想当时情景,眼神略有闪烁,“开始是嫌死过人,就算皇上充实后宫也不将人分过去。后来丰王殿下渐渐大了,偶尔还会回钟粹宫来瞧瞧。因为我在,又没人来住,所以一应陈设还是和太妃生前在时的模样。丰王想念母妃了便过来瞧两眼,和奴婢说说话,一来二去便相熟了。丰王就藩前最后到钟粹宫来,说他往后不能再来了,这宫室也没有一直空着的道理,奴婢伺候了和太妃一场,如今人走茶凉已经多年,是时候还奴婢自由了,所以给奴婢求了道恩旨,放奴婢出宫。”
“妈妈出宫当日正好是丰王就藩那天,我被堵在路上还瞧了丰王一眼,随后在寺里便遇见了妈妈。”尚心因为见过了丰王,眼下再回忆起九岁时路上对丰王的匆匆一瞥,便不是模糊人影了,有鼻子有眼儿,神情气派全都活灵活现。只是那时他骑着马,现如今只能坐肩辇。这么想着,神色又黯下去,“挺好的人,瘫了,我是真眼瞧见的,脖子往下都不能动了,否则别人怎么说我也不信。”
袁妈妈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光人瘫了,心眼子没瘫,顶什么用。他拿你当枪使,没他在这里面和稀泥,你现在还是宁王妃。”
“怎么能这么说呢,没他和稀泥,我如今就进了皇上后宫了。”
“那后头的呢。”
“后头的跟他也没关系啊,他要不说清楚了,空留我个念想,现在话都挑明了,我也认命自己没福分,好生熬过这五年就撒手了。”尚心说的洒脱,眼里还是有几分抹不开的忧愁。
不过话说到这里,光顾着为她的性命伤春悲秋,倒是忘了这前前后后里她自己个儿的事。
袁妈妈拧了拧眉,“我听你话中意思,怎么,你对丰王动了真心思?”
尚心笑得惨淡,“人家没瞧上我,全是我在自作多情。”她抚了下胸口,“早知道应该将这玉佩托若木还给他,这样就断了念想了。”说着便将手放到脖子后面将玉佩解了下来。
那玉佩莹白润泽,像块奶冻子似的,圆圆的一块有半个手掌那么大。
尚心呼吸一噎,眼眶子随即就涌出泪珠子来,“妈妈,我着了魔了,他拿我当棋子使,我怨他却不恨他。他两次救我,明明都是计谋,我却一颗心乱撞个没完。我头回喜欢上一个人,可他高高在上瞧我一眼都不肯。我这莫名其妙的就剩五年光景了,我想留在他身边也不能。妈妈,您说我该怎么办啊?”
袁妈妈只剩叹气,“你何故对他动心,若是对宁王动了心思,眼下万事都没有了。哪怕只剩五年,这日子也是稳妥妥地过。可是如今……”袁妈妈又是一叹,“歇了这颗心吧,眼下只求你能平平安安……”
“妈妈这话错了。”久未言语的月婵突然站起来,煞白的脸还是没有血色,虽不曾落泪,眼圈却是红的,哽着脖子站到了尚心身后,“正因为只剩下五年了,平平安安也是五年,轰轰烈烈也是五年。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想法子去追求。他为何就高高在上了,没有这些事,小姐也是宁王妃呢。大家都是亲王,谁又比谁更尊贵。”
袁妈妈听了这话,气得更甚,“你别撺掇她,日子已经不太平,宫里究竟是谁下毒手还不知道,老老实实过完这五年不好么,非要去撞一鼻子灰。眼下人是回来了,焉知事情是不是真的结束了。最开始瞧上小姐的是皇上,又焉知现在皇上还有没有这个心思。这么多事堆在这里,空记挂着一个不着边际的念想,怎生值得?”
“可是……”
“都别说了。”尚心猛地拍了下桌子,闭着眼满脸都是痛苦,“都别说了,我累了,让我睡会子吧。”
两个争吵的人一时熄了声,因为想着尚心在祠堂跪了一夜,一个去传早膳,一个打水给尚心洗漱。待收拾妥当,尚心已经耗掉了大半的心神,嘱咐袁妈妈将那五个胭脂盒子好生收好,自己就去了床榻。
月婵放下手里的伙计,三两步走到床边,看着尚心脖颈间重新挂回去的红绳,“你还要带着这个玉佩吗?不是说要丢开手?”
不等尚心吞吞吐吐接话,袁妈妈已走了过来拽起月婵的衣袖,“说好了不提这件事,让她先睡个觉,一切等醒了再说。”
月婵欲言又止,最后压低了声线,“先摘下来吧,我给你打个络子,否则一直这样用红绳拴着带,迟早要掉下来摔碎了。”她手往前一摊,“你睡个安稳觉,我守在你旁边给你打络子,这样你可安心?”
尚心犹豫片刻,再次伸手解下红绳。月婵说的对,这样细的红绳底下坠着老大一块玉,什么时候说断就断了。她既然丢不开手要留着这玉佩,就得好好保护。
月婵接了那羊脂白玉的玉佩,服侍尚心安歇。瞧着她渐渐沉睡,月婵搬了个杌子守在床边,捧着针线篓子找合适的线。袁妈妈收拾着尚心从十王府带回来的赏赐,瞧见胭脂盒底下藏得白色粉末,偷摸着抹了两把泪。
后来袁妈妈被太太叫了过去,大抵是要讨论王家二爷的事,临走前嘱咐月婵好生看着尚心,免得她做了噩梦起来,身边没有人。
月婵答应得很好,可是袁妈妈前脚离开,她后脚便从后角门溜了出去。
守门的婆子和月婵相熟,平时托人采买些零碎都通过这婆子,这时候月婵给她塞了个小荷包,只说去后街上瞧瞧爹娘,马上就回来。婆子有些心虚,但对打点的钱又很是在意,只是反复嘱咐,王氏最近管家严了,擅自出门是要记板子的,让月婵速去速回。
月婵满口和婆子保证,可是出了后门便撒丫子往靖恭坊跑。
靖恭坊在皇城根,住在那附近的人大多都和皇家沾点关系。月婵奔着这方向跑,到了靖恭坊跟前,随便抓着个小厮模样的人便问:“丰王府怎么走?”
那小厮抬眼瞧瞧她,顺手一指,那靖恭坊里建制最高的宅子就是了。
月婵奔到丰王府的前门,瞧见五间庭阔朱门紧闭,府前除了威严的两座石狮子之外,一个门房的人都瞧不见,咬了咬牙,一鼓作气上前去敲门。门房的人从里面探了个头,看见不过是个丫头,面露不屑,“往哪闯呢,知道这是哪吗?”
“我来求见丰王殿下。”月婵说着打牙,却仍旧挺着腰板,从怀里掏出了尚心的玉佩,“我有王爷的玉佩为证,王爷说只要有事相求便可来找他。”
那玉佩虽然瞧上去价值不菲,但对于门房的人来说不如一块木质的腰板好使。那玉佩再金贵,上面也没写个“丰”字,他们怎么知道这玉佩就是王爷的。王爷的脾气不能轻易碰,找死的事谁敢往前凑。再说王爷轻易不出府,为人又狠厉,怎么会轻易将贴身的玉佩给个丫头。故而门房的人认为月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王府寻不痛快的,扬言还要打人。
月婵来前就知道会碰钉子,却不想钉子这样硬。况她时间紧迫没工夫周旋,虽然必须得走,但这事情还是要传递。“就算你们不让我进去,也不去通传,好歹见着王爷身边贴身伺候的鹿公公,告诉他我带着玉佩来过。”
“快走快走,谁有空给你传这个话。”门房说着已是关上了大门。
月婵被拒之门外,心想自己这冒冒失失的前来确是没有思量周全,怏怏而归。回去的时候袁妈妈还没有回来,尚心却已经醒了。
“你去了哪里?害我等了这半天。”尚心按着太阳穴揉,“将那玉佩给我吧,带习惯了,没有了它还睡得不踏实。等我醒了再打络子也不迟。”
月婵那玉佩递回去,额头后背都是跑出来的汗,怕尚心察觉,转身去圆桌上倒水喝。等再回头打定了主意要将刚刚拿先斩后奏的事情同尚心说了,尚心却已经沉沉睡去。月婵见状,便再也没有提起此事。
她满心以为这一趟没有任何人察觉,但她们的房顶上有个满目凶狠的壮汉,他的职责是盯住尚心,对月婵出门并没有理会。可有人会理会,瞧见她直奔了丰王府,晚晌便将这桩事报给了上头。上头听了,久久没有回应,隔了一天后下了一道杀令。
两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闯进尚心屋里的时候,月上中天,四寂无人。尚心隐约瞧见逼近的人影,刚要出声,手指粗细的麻绳已经勒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