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布洛克用双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在走廊里飞快地走了一圈,又回到急诊室的门口。他原本有张线条清晰,眼神深邃的面容,可是疲惫的威力太强大了,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一定已经肿起来了。
“布洛克医生,还有一个小时你这班就结束了。晚上有什么安排吗?”前台护士丽莎半开玩笑地跟他搭讪。
他微笑了一下,“连着值了两个班,我现在最想约会的,就是自己的床。”
“杰西那张床,又大又豪华,是我的话我也想睡上一睡。”路过的,是他的好友,也是他医学院的同学,跟他同年进来实习的埃里克·林南。林南的头发短短的,身材不高,但是肌肉很棒,又喜欢打趣,也是急诊室里很受欢迎的人。
“林南医生这么说,我们可都要伤心了。”丽莎捧着心口,“……不过别自作多情,我们是因为被你抢去跟布洛克医生约会的机会而伤心。”
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英俊风趣的布洛克是最受欢迎的单身医生之一,大家早就将这种玩笑习以为常。林南并不在意,脚下一阵风似的跑开了。他这一班才开始不久,还有很长的时间需要消磨呢。
“在跟床约会之前,别忘了你的表格。”布洛克的主治医生格兰特医生边笑,边随手把一堆表格递给他。这是个小个子男人,做事严肃认真,但对下属并不严苛。他今天的班已经结束,拿着包离开了。
布洛克也微微笑起来,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充满温情的地方。转过头,护士长茱莉走了过来。
“啊,亲爱的茱莉……我知道,你对于表格什么的,最在行了。”
“布洛克医生,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帮你填吧?”个子高高的茱莉有着深色的长发,很干练的美人儿。她双手叉腰,歪着头瞪了布洛克一眼。看得出来,她对他的行为并不算太反感。
“我知道你最好了。我会感谢你的!……哦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可能有救护车开过来了,得赶快过去看看!”布洛克将表格往茱莉手里一塞,就溜走了。
布洛克并没有说谎。救护车的警笛早早由远及近,风驰电掣般在急诊室外的快速通道停下,后门打开,便有担架车放下,上面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快速地推向急诊室内。
“车祸,亚洲女性,41岁,休克,头部外伤,腿部开放性骨折,可能有内脏出血。输了两个单位,血压下降很快。”跟车的急救人员高高举着输液袋一路小跑,是布洛克熟悉的小伙子alex。
他有点惊讶地看了一眼跪坐在伤员身上进行人工心肺复苏的人。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也浑身血污,黑漆漆的头发被血弄得乱七八糟,胡乱地在头后扎起一个马尾。心肺复苏的手法却非常标准,一丝不苟。这是个力气活,女孩的脸上已经有汗水滴了下来。
他以前没见过她。“是新来的?”他问alex。
“不,这是伤者家属,我们到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不肯让我们接手。她说她受过训练。”
他又看了一眼伤者大腿上方绑着的止血带,那是她连帽衫上的饰带。从伤口的模样和这么多血迹来看,大动脉肯定受伤了,这根止血带也扎得像模像样,十分有必要。
“我是布洛克医生,是这里的急诊医生,从这里,我来接手了。”布洛克追上去过去,对女孩说。
女孩一开始好像没有听见。他便把手放在她的前臂上。她一愣之下,停了手,旁边的护士立刻将她半拉半扶下来,立刻有护士接过手继续她刚才的工作。布洛克马上吩咐着其他人各自行动起来。从此,他再也顾不上她。
“丽莎,我要3号房间——茱莉,给我再拿6个unit,里昂,血压、心跳、tocreen……”
病人的情况很严重。他给病人插了管,导出她胸腔的积血。她的肋骨断了,插进了肺部,脾脏也破裂了,头部有严重的挫伤。他们忙碌了半天,才终于让她的心跳、血压稳定。茱莉已经联系好了手术室,下面就是外科医生的工作了。
他推起担架车,快速向外走去。一直在门外站着看的女孩看见他们出来,立刻急忙跟了上来。
“这位是你的……?”他问她。
她愣了一下,好像才反应出布洛克是对自己说话。“我妈妈。”
“你妈妈的情况已经暂时稳定了,现在我们要将她送到手术室。外科医生将会修复她的内脏和腿。她头部的伤还要进行进一步评估。”
“她会没事吗?”她边追边问,神色焦急。
“我们将会尽我们的全力帮助她。”他的回答简单而公式化。电梯门打开了,外科的医生已经得到通知,来这里接替他。
“就交给你们了。”他看着外科医生和护士将担架车推进电梯,女孩匆匆跟了进去。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回到办公室,处理了几个简单的表格就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布洛克伸了伸懒腰,真觉得自己有点累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年纪还不大,至少在同期就要完成住院期的实习医生里,他可以算最年轻的一个了——看来需要好好休息几天了。
离开前他决定先去买瓶饮料。自动贩卖机在急诊部和住院部之间长长的走廊里,他走过去,才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他知道她。
是那个女孩。她仍旧穿着那身沾满血迹的衣服,有点沮丧地站在自动贩卖机前,徒劳地按着“退钱”的按钮。
布洛克走过去,看到她买的饮料卡在机械臂和架子之间。
“这台机器经常出这个毛病,我们的办法通常是,踹它一脚。”他说。他能看出女孩已经有了太多的精神压力,说一个笑话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
她果然惊讶地转过头,看到他,探究的眼神在他的脸上飞速一扫。然后,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便突然飞起一脚,只听到“嗵”地一声,机器里卡住的饮料罐掉了下来。不仅如此,另一罐饮料也一起掉了出来。
她惊讶之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就算我请你。”她拿出另一罐,递给他。
布洛克突然觉得这女孩还挺有意思。他看着她试图打开饮料,可是手还有点抖,试了两次才成功,他看出她仍旧非常紧张,心跳很快,焦虑不安。跟刚才冷静的样子有了些区别。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才更加真实。她应该是见证了整个过程吧。
“你妈妈……”他试探地问。
“还在手术。他们不让我进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英文有点生硬。
走之前,他的确打听过刚才那位伤者的情况,手术室的消息是,情况保持稳定,正在进行手术,已经快要完成。出了手术室,接下来就要看是否可以清醒过来了。他觉得,这种情况应该已经算万幸,恢复的希望还是很大的——虽然这话他不能对她说。
“你受过急救训练?”他好奇地问。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点戒备,然而她想了一下,小声说:“是我妈妈教的。她是医生。我是说,她曾经是。”
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于是她又说:“其实她教的也不多。可是我很感兴趣,我妈妈的医书,我都看过。……当然好多还看不懂。”
他以前经常听患者说自己懂点医学知识,那或许意味着他们google过,也许看过wiki上关于某些疾病的介绍。但是看过真正医学教科书的孩子还真是不常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他问:“你想看你妈妈的手术吗?”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觉得自己疯了,手术中的画面,不是平常人能够接受的。然而他觉得,这个女孩也许会说是。
果然,她转过头,声音中带了一丝哀求:“……可以吗?”
手术的医生,是他的朋友,他在这里人缘很好,虽然实习期还没结束,他就已经基本确定会留在这个医院了。本市最好的医院。他要去的是外科,所以跟外科的医生们已经很熟识。
“这是个教学医院,所以,手术室有供学生观摩的地方。”
他跟主刀医生打了一声招呼,带着她进了手术室旁边的房间,让她隔着大玻璃窗看。对于医生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场景,可对于她……她的至亲正躺在手术台上,内脏暴露,血肉模糊。手术医生正在修补她的脾脏。观摩的地方,还正好对此看得特别清楚。
走进来的一瞬间他有点后悔。她却没有一点犹豫地走到玻璃窗前,双手紧紧地按在玻璃窗上。
同手术室的通讯没有被打开,房间里静得可怕。布洛克能够想象器械碰撞的声音,但在这里却什么都听不到。女孩的姿势完全静止,就像是一座雕像,比起刚才的焦虑,她现在反而好像平静了一些,就那样探究着、等待着。
布洛克伸手抚了抚她已经僵硬不知多久的肩膀。“不要怕。”
他很想再说点什么,就像平时对其它病人说的那些,比如“我们会尽力的”,“那些都是最好的外科医生”之类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没有必要。她有足够的勇气。
看了一会儿,缝合已经接近尾声。他问:“你家其它人呢?我是说,还有别人会过来吗?”
她点了点头。“我的……继父马上就到了。”
“那就好。”他觉得这里应该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我得走了。你保重。”
她点了点头。
他离开了。第二天他轮休。再次来上班时,还是照例问了一下几天前天那几个case的情况。
“哦,布洛克医生,”丽莎说,“前天那个车祸外伤病人,没救过来。”
他猛地一窒。“怎么?”
“听说是在手术室里心跳骤停,开胸心脏按摩都没管用。”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考虑是哪里出了错,而是想起了那个女孩。那个在他离开时,还在手术观摩室的玻璃窗后面目不转睛的女孩。她目睹了一切。目睹了母亲由于事故而变得残破的躯体。目睹了生的希望,却突然被夺走。目睹了鲜血淋漓的开胸心脏按摩。目睹了生命的无常。
而这最惨烈的一幕,是他带来的。
也许等在手术室门外,由医生出来说一声:“我们已经竭尽我们能够做的一切……”会更加好一些?
“那,病人家属……?”
“那女孩,是病人的女儿吧。处理了一切,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
“她不是有继父吗?”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从头到尾就没出现,”丽莎鄙夷地摇了摇头,“第二天还是女儿来签字领走尸体。她正好满18岁了,所以也没有派社工来。”
然后,急诊室里开始忙碌起来。她便成为他生命的过客。虽然是个有点特殊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