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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玉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白日,阳光明媚。他于一片万物和谐中醒来,只觉周身舒适无比,恍如新生一般,四肢都充满了力量。将昨夜所遭之事细细想来,心知自己此刻当是在仙境。
想他本为私塾先生,因多事窝藏乱党而无辜被牵,发配万里。从此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不说,一路担惊受怕,性命堪忧。但他谨遵母上教诲,心知凡事都是前世修造,若他此生凄惨,必定是前世为恶,今生还债而来。从不抱怨。西陲沙漠一行,九死一生。如今上天垂帘,竟让他来到仙境,那必定是他行善积德三十六年,终于偿还了前世恶果。
想到此,心中不由慨然,一时百转千回,都流出了眼泪。
直在地上躺了又半个时辰,他才抹了眼泪,坐起身来。他先是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地上的草,面带惊奇的嗅着这里的空气,抬头将四周环境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才感慨似得叹口气。虽然这荒山野岭,看起来与他所熟悉的人间并无二致,但周先生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与众不同。
正想吟诗一首,又觉文思阻塞,什么也吟不出来。他眼珠滴溜溜转,苦苦思索间,终于将视线落在了离他不出三尺处的一头黄牛身上。
那黄牛正用一种淡漠疏离又夹杂着奇怪鄙夷的神色望着他,鼻孔朝天,一动不动。
周其玉脚一软扑通坐地上。这时他发现,他的四肢并没有因为他进入仙境而得到新生,他的手掌还是疼痛的,他的腿也仍旧是瘸的。
先生与黄牛一时相对无言,山林寂静,他忽的悲从中来。想他区区凡体,又是个瘸子,在这全然陌生,仙神鬼怪的世界里,又如何生存?
罢,罢,还是与这黄牛为伴。
越看越觉得这黄牛像是他家里早年死的那头,正在周其玉疑虑时,那黄牛竟开口说话了:
“喂,好久不见,周扒皮。”
闻言周其玉双眼瞪如铜铃,嘴张的能塞下一个馒头,“你!你!”
‘周扒皮’是村里那些调皮的孩子给他起的外号,原因是邻村的一个与他同姓周的地主被人戏称周扒皮,实际与他毫无关系。他是一个摸着天地良心的老实人,与这三个字根本没有任何关联。却被这头牛唤了出来,莫非这牛真是他家里那只?
黄牛却似能读他的心,“不错,是我。我在此处闲居已有十年,想不到你也来了。”
一听此话,周其玉仿佛见了亲人,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奔了过去。“啊,是、是啊。我也、也想不到啊。哎。”试探着摸上黄牛的耳朵,见它不排斥,心里一热,面上顿时涕如雨下。
“真想不到啊……”
半个时辰后,周其玉骑着黄牛慢慢走出了山路,往人迹多的仙道上走去。他跟黄牛聊天,聊他因何家散,又因何来此处。黄牛听完,也唏嘘感慨,还为他介绍这个仙境。
此处仙境名为禅图,在六界中,并不算什么知名仙山。民生富饶,仙民们安居乐业,十分祥和。
“时常有通过各种途径来到仙境的凡人,所以你这种情况也并不特殊。”老黄牛的声音在耳边温和的响着,周其玉看着一路往来的都是仙风道骨道士侠客,心境逐渐平和下来。
“初到仙境的凡人,都要去仙山报道入籍。看在生前你待我不薄的份上,我就免费带你到禅图去吧。”
“咦?怎么?你平常都要收费的么?”周其玉好奇的问道。
老黄牛鼻孔哼出两道热气:“要不然呢?你当这里还是人间,我们这些牛就活该被当苦力么?告诉你,驮你走这一程,怎么着也得一粒聚灵丹。”
周其玉点点头,聚灵丹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并不知晓,但听起来很神奇的样子。他发现一路上也有骑着别的动物的人,有很大的鸟,老虎,狮子,长着翅膀的马,很多很多,都匆匆从他身旁跑过。
“他们也跟我一样,是凡人么?”
“有些是,有些不是。”
“那为何他们都走在我前面?”
“……人家给了钱的,你这是免费的。”
周其玉憨厚一笑,用手摸着黄牛背上的毛。“老牛,干脆你与我一同入那仙山可好?这样你我也好做个伴啊。”
老牛冷哼,鼻孔朝天:“你要修仙,我也要修仙。不过人牛不同道,再说了我还要赚外快呢……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一会儿又说,“有什么不懂的多学学别人,修仙的学问大着呢。”
周其玉闷闷的点头,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老黄牛就在这附近,有个牵挂总是好的。他抬头看向天空,仙境的天空云雾飘渺,奇异美丽的大鸟偶尔飞过,与人间相比真是另一番境地。
老黄牛拐上一个山道,越走越高,周其玉扭着头眺望远方水天一线的巨大湖泊,口中喃喃自语:“老牛,你以后一定要多来找我。”
方说完这句话,他恍然看到那澄净的湖泊上显出一个朦胧的影子。一个穿着银白色衣裳的人也如他一般,骑着一头黄牛立在在湖面上。
周其玉觉得奇怪,待揉揉眼睛再去细看时,一群白鸟从湖面呼啦啦飞过,什么又看不到了。
老牛的声音徐徐传来,“嘛。再说吧……”
“你可不许哄我,在这里我只认得你一个。”周其玉转过头来,双目茫然的望着眼前的氤氲山道。
“啧,真麻烦。”
老牛将他放在一座山门前,“就是这里了。看见没有,进去,直走,那个殿门就是司务院,你去那里报名就是了。我还要去挣聚灵珠,先走了。啧,真麻烦,白跑一趟……”嘀嘀咕咕的下山了。
周其玉一直看着老黄牛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慢慢进了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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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小生姓周,名其玉,字含瑾,丘坪周家庄人士,今年三十有六,家中上有老母,田地三亩,尚未娶妻,呃……天禧年考中举人,在家乡私塾里任职先生十余载……”在满殿人各种惊异的眼神中,周其玉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无声,笼着手垂下头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张嘴就一长串出来了。
坐在桌子对面记载的小哥看了他一眼,扔给他一个棕色的不知什么质地的牌子,“行了。去外边儿等着,一会儿分派所属宫苑。”
“是,是。”拿好木牌,周其玉笑着给对方弯了弯腰,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出大殿。却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更加奇怪。
“什么啊?瘸子也能入仙境啊?”
“天哪,他穿的那是什么啊?……”
周其玉一一走过长长的队列里华服俊颜的青年,头不由得越垂越低。他身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加之左腿在流放途中被伤,积久成疾。年龄又大,相比这些青年才俊,难免自惭形秽。周其玉是个老实人,本来也不是那种在意外貌衣着的人,但此刻那些目光落在他身上,却让他心里分外难受,无地自容起来。
来到外面,看到许多同样拿着棕色木牌的人在一个巨大的台子下站着交谈,周其玉不想过去跟他们站在一起,看到角落里的一个大水缸,慢慢瘸过去,找了个石阶坐下等待。
“尔等不要以为进了禅图就有何能耐。当今六界,闻名四海八荒的仙山名岛多不甚数,上有西城、青城、大小方诸;下有青丘、雪域、蓝海;内有昆仑、峨眉、蜀山;外有蓬莱、瀛洲、方丈。区区一个禅图,莫说名门,就连一百零八洞天福地也比不了丝毫。尔等若想在仙界混出名气,劝你们还是早早的另投门下。哼。”那少年说完,冷哼一声,翘着二郎腿端坐在主席台上。
旁人问了:“既如此,你是何人?又因何来到禅图?”
“说出来不要吓死尔等!”少年站起来,手执金扇,唇红齿白又嚣张跋扈,“我乃仙界之首西城少主,明悟心是也。”
不理会旁人一众唏嘘泼他冷水,少年拿着扇子追着纷纷散去的人说:“诶你们别不信啊!我真的是西城少主明悟心!因犯了错被父亲派来这里受三年罚的,等过了这三年,我是要回去继承掌教之位的……喂喂喂,别走啊别走啊……嘿,我说你们这群土包子,有眼不识泰山……草包笨蛋睁眼瞎……”
这时里面管事的也出来了,名叫明悟心的少年也骂骂咧咧的跳下台排好队。角落里的周其玉慢慢走过去站在最后,皱着眉沉着眼,面无表情又若有所思。
管事的拿着记载的册子,念每个人的名字和所属宫苑,被念到的人就自动出列站到各自的宫苑的那一堆。眼看着几乎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越来越少,明悟心有些烦躁。
当最后他眼睁睁的看着只剩自己和一个蓬头垢面的瘸子还留在原地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当管事的念着他二人的名字,后面再堂而皇之的跟了个:司务院,膳食斋时,少年整个人都跳起来了。
“搞什么啊?!”
然而上面的人根本不理他。“好了好了,各归各位。跟着你们各自的院主、管事,回去吧。散了散了。”
明悟心简直上蹿下跳:“嘿!我说你们,没搞错吧?我是明悟心啊喂!我可是将来要成为仙界之首的男人啊!”
“噗嗤。”周其玉不小心笑了出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明悟心转过身去,金扇子直往他脑袋上戳:“你笑什么?”
周其玉连忙捂嘴,埋下头去。
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秃子从不知什么地方跑到主席台前问还没离去的管事,操着一口流利的山东口音,一手一把菜刀乱晃。“哪两个是我的?哪两个是我的?”
管事的拿毛笔指了指原地剩下的那两人,胖秃子挥着菜刀直冲过来,一瞬间变河南话:“你们两个是我嘞?快跟我走,厨房着火咧!快点快点快点!”
话落,不及明悟心和周其玉两个反应,便被身后的两把菜刀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