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看到牛皮纸,面如白纸。
韩文扯开纸卷,哗啦啦地展开数米的长度。牛皮纸不如便面上的小小的一卷,一旦打开,真面目其实一卷能囊括千里江河的宏图,而韩文就是那个指点江山的人。
这下不止是元祐,眼瞎的康伯和半死的墨翠都感受到牛皮纸隐含的力量,过于震撼人心。
“妳究竟是是谁?”康伯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有力气说出完整的话,直到此时此刻,才醒悟的发现自己拉拢过来的大小姐竟然身怀巨大的秘密。“万物芒芴,五百年一轮的天选......妳被选中了?”
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元祐处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墨翠对于这一切都茫然无措。唯一镇定自若的韩文扯了一个恬淡的笑容,一只手轻轻抚上纸面,停在某处,顿了顿,笑意加深,手伸入“里面”,拿出一只铃铛。
小巧玲珑的青铜铃铛,柄长舌多,轻轻一摇,乐声美妙,曲幽音长。
牛皮纸面上原本空白无字,但铜铃一出,“镇魂”二字浮光跃金地浮现。
“我是谁这个问题还是别问了,问了也白问。从你们找上韩家来趟这趟浑水开始,我就没指望过这事能善终。”
韩文垂下眼睫,敛起眸中幽光,手指绕着铃柄打了个圈,顿时,铃声大作,又急又烈,半无小溪清扬之音色。
“......!!”元祐突然魔音入耳,抱头痛哭地哀嚎,双眼变得涣散无神,口中啊啊大叫,比之前更疯癫。
“这什么声音?吵的我头疼。”墨翠也在痛苦的惨叫,可情况较元祐好些,至少神智还在清明,还能冲罪魁祸首埋怨,“妳做了什么?快停下!别摇了!”
韩文赏他一记白眼,若无其事地又打了几个圈。
这次,凶狠煞气的鬼魂们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狰狞的面孔有怨气怒火外散之象,形体上原本深紫偏黑的颜色一下子变成全黑,随着铃声愈来愈急,他们狂叫地掉头去扑“主人”,开始攻击元祐了!
墨翠一时忘了头痛欲裂,不可思议地看向韩文,诧异道:“妳在操纵他们?”
“镇魂一曲,亡灵归去。镇魂铃能平息冤魂的怨念,指引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可若是反过来用,也能控制所有亡灵。不管是人还是妖,只要生前含冤而死,执念深重,都会成影响人间的祸根。元祐,你吞噬了那么多生灵,将他们的尸骨囚禁于此,炼化他们的魂魄为己所用,做出的事情挺残忍的,但胆子太小,深怕他们死后化为厉鬼找你报仇,不惜用水玉压魂,血池泡尸......不过,你可能意想不到的是,你费尽心思地躲避报应,到头来,报应一直在身边。”
韩文摇着铃,闭上眼念出葬魂曲。
恶鬼扑杀,吞噬仇主,任元祐如何撕心裂肺的吼叫,他们咬着他,撕着他,抓着他,在铃声的驱使下,一步一步将他拖向洞口下的血池。
“修炼邪术,妄图逆天改命,从一开始,你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肉身被蚕食,活活成了齑粉消失于天地间,元祐的魂魄失了容身之所,无处可逃地成了恶鬼们的盘中餐,再次经历被分食的下场。
韩文冷眼旁观这幅万鬼盛宴的地狱景象,元祐所剩的那缕残魂还不甘心地往血池外爬,欲逃离猩红的地狱。
“你杀了他们,他们来杀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诅咒他们死后不得安宁,如今换你不得好死,这是报应。好好听听他们几百年的怒吼,感受一下他们的愤怒,他们有多恨你,你死的就有多惨,就算下了地狱,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韩文拿出镇魂铃就没想过要放过他,见他顽强的贪恋人间不肯好好的接受惩罚,想着要不要再来一曲,直接魂飞魄散得了。
可是到底没有那么做,因为完全不需要。
元祐挣扎求生,不断的谩骂、诅咒韩文,说着每个恶人临死之际对这世间的不满,却也说出不同寻常的遗言。
他说:“我不能死。我是要得到一切的人!狐仙的力量是我的,云台山是我的.....天书?对,还有天书,那个人应该选我才对!万物芒芴,掌管万物生灵,她应该把位置给我,不是给我那个一无是处的哥哥!我不甘心!我不该死在这里。韩文!妳到底是什么人?镇魂铃是她的东西,妳只是个人类,怎么可能处置我!”
韩文微微挑眉,“原来你也知道万物芒芴,罢了,天书待会再拿。还想问你一些事情,可是我现在反悔了,你这种人死不足惜。不甘心是吧?那你就永世不得超生吧。”
“妳!?”元祐终究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是还是被恶鬼重新拖入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超生。生前最后暗道的人是这个高高在上轻而易举定他生死的女人。
大坏蛋死了,死得连渣都没有。
本应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但韩文没心思庆祝。血池里全是恶鬼,虽说用镇魂铃解了元祐的操纵,但不马上灭绝,怨气冲天的他们势必变成厉鬼游荡人间,这不是好事。
摇了首安魂曲,鬼魂们暂时安静下来。韩文念及里面大部分是胭脂同族的亡魂,不忍他们就这样归为恶鬼一类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于是自作主张,改灭绝为度化。
住在她身体里的样子最先察觉她的念头,赶紧劝阻:“妳疯了!度化是妳能干的吗?”
“我有天书,没事的。”韩文拍拍胸脯保证。
“不行!妳还没有完全继承‘名字’,强行动用镇魂铃会燃烧生命,这代价太大了。”
“胭脂,我心怀慈悲。”
“闭嘴!不过是一群孤魂野鬼,早就该神魂俱灭了。”
“他们是妳的族人,有些可能是妳的后代啊。”
“我没有他们这么不中用的后代!”
“别气,是我度化又不是妳。安心安心,我自有分寸,不会乱来,我对天发誓行了吧?”
“......”谁信妳啊!
韩文一意孤行,一口气度化了所有恶鬼,瞧着他们黑乎乎的魂体变回正常的青白色,心里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掩盖了度化带来的疲劳感。
“我从来不知道,镇魂铃还能这样用。”康伯蹒跚地来到她身后,一双白目总能精准的找到她的方位。
韩文收了镇魂铃,大手一挥,所有鬼魂得了令般飞向云端。待这里再无一只冤魂后,天上汹涌的乌云散去,阳光穿透而出,这座岛终于重见天日,没了阴霾。
康伯感受到周围环境焕然一新的变化,感叹:“妳果然是被选中的。”不过又问,“为何不直接亲自动手,偏偏等着我们两败俱伤。”
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
韩文看白痴似的看他,“你也失忆了吗?开头就说好了,你们兄弟俩先自相残杀,我们再来坐收渔翁之利。”
“这......”康伯嘴角一抽,无话可说。
韩文开始万般嫌弃他,说:“真是白白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看戏都看出一身伤。你说你怎么这么没用!难怪当初会被毒死,报个仇还磨磨唧唧的,非逼着我出手给你们擦屁股,害得我受伤算了,我家胭脂这次可是丢了半条命,得花多少时间养回来呦。真是亏本了亏本了,亏大发了!”
康伯被挑出一身毛病,自觉理亏,不敢辩驳。等大小姐牢骚发完,才说道:“妳继承了哪个名字?”
“关你何事!”韩文摆明了不想透露。
康伯思前想后,换了个问题,“妳早就知道云台山有天书,打从一开始,妳离开大胤的目的就是这里,对不对?”
韩文回道:“我是不知道你们从什么时候注意到我们,不过既然你设计好了时间来引我们过来,刚好,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顺手推舟地帮你们一把。”
“苏青说的没错,找妳最合适。”康伯低笑两声,“最后想麻烦大小姐一件事,告诉一下那个胭脂,不用劳烦她动手杀我了。”
韩文眉心一跳,预感不妙。
“其实,我早就时日不多了。”说完这句,康伯挺拔的身子倾然倒下,拼着一口气,他硬是撑起上半身,努力的对视面前的人。
“你,要死了吗?”韩文不敢相信他现在说倒就倒的情况,明明生命顽强的像是打不死的怪物,怎么到了最后结束时就快没气了。
康伯的状况很不好,整个人犹如秋末的落叶,十分脆弱,当阳光洒在身上,他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的分崩离析,沙子般随风飘扬。
韩文大骇,“你做了什么?”他这样子可不是普通的没气啊。
“我与元祐不同,他占了他人的肉身一直用邪术维持原样,我并不修习过邪术,缙云的这具肉身一直靠我的魂魄维持.......五十年了,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
消耗魂魄来保养死人的身体不腐不烂,敢这么做的也只有这个不要命的男人了。韩文有点生气,骂他:“真是胡来。”转而寻问胭脂有法子救人吗。
胭脂在心中淡淡回应:“有法子也救不了。他撑到现在已经是油灯枯尽,魂魄残的只剩渣了。更别提他还和元祐打了一场,小文妳就实行吧,谁都救不了他。”
韩文也知道他没救了,问一问不过是想确定一下有生机吗。
“你知道你这样做的下场吗?”
“嗯,我会形神俱灭。”
康伯置生死于身外,这时候还笑了一下。
“你会和你弟弟一样永世不得超生,永生永世在地狱里受尽折磨。你到底懂不懂啊!”韩文拔高了声音,“真是服了你们,一个想长生不老,一个看淡生死,就这样还能作妖作了五百年!变态兄弟!”
康伯笑得释然,纵使身体正在慢慢的消失,周身的气度却不得不让人折服,有这样平淡地接受死亡的心态,哪怕冷血无情的人也要钦佩三分。
“都要死了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果真没救了。”韩文心情不好,对待将死之人一点好话不给,“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我还有一事不明,你要是知道就说出来,算是积德。”
“大小姐想知道什么?”
“天书不是一般生灵能看的,元祐是怎么看懂里面的禁书?”
“......抱歉,我也不知道。”
就知道是这个答案,韩文心道你这个哥哥当的真不称职。
“天书的传承者是万物芒芴,元祐没有被选中,理应不能看懂,只有一种可能,有看懂过的人教了他。”康伯如实的说,“我很好奇一件事,我调查过妳家所有人,除了能力卓越外都是普通人,为什么妳会有天书?妳是这一世的继承......”
“嘘。”韩文在最要紧的关头打断,“别说出来,有违天意,会死人的。另外,我也有件事挺好奇的,你爱了五百年的那个女人,到底在当年干了什么蠢事才能得个天罚的下场?”
康伯静默半瞬,吁口长气,“既然妳与万物芒芴有关系,我就告诉妳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那个人是......”
“嗯?”马上要听到那个人的大名,韩文却在这一刻冷不防地两眼一闭,昏了过去。下一刻,她人倒进一个冰冷料峭的怀抱,彻底的不省人事。
“大小姐?”
康伯感觉到异样,身边突然没了声,四周静得出奇,处处透着不对劲。他用心去听任何动静,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突兀地响在耳边:“差点让你说了出来,你可别坏事啊。”
“苏青。”
“嗯,是我。”对方爽快的回应。
康伯糊涂了,“你怎么上来了?”
“下边的事情解决了,所以就来看看你们。”
“仙教的人如何了?”
“还能如何,变成傀儡,四处咬人,元祐一死,他们失控了,更疯。”
康伯踌躇道:“其他人呢?宗门世家下山了吗?”
苏青盘腿坐在他面前,膝上静卧一个甜甜睡着的女孩,他一手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一手支着下巴漫不经心的回话,“好着呢,没死什么人,山下的老东西带来几个老东西,一路杀到山顶,帮他们解决了傀儡。我看着,倒是挺厉害的,宝刀未老啊。”
“老板叫了庄严子他们过来是吗?他们还真信守诺言。”康伯悬的心安定了,“这样以来,我就放心了,对了,谢你的相助。事情了结,全靠你的承诺。”
“没什么,你愿意信我,自然的,我也愿意帮你。”苏青随意的说。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帮我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问的好,可惜——”苏青弯了弯眼尾,孩子般淘气道:“我不想告诉你。”
“难不成,你是为了这个女孩?怪不得你如此在意她。”可能是快要走了,康伯毫不犹豫的说出心中猜想。
“你逾越了。”苏青的声音很好听,但这句话却带着不怒而威的力量,“你的愿望已经实现,活人的世界不是你该留的,更不是你更插手的。至于我的事,呵,你还是不问为好。”
康伯着实没有想到苏青的反应突然强烈,他一直在怀疑韩文于苏青而言有何意义,之前旁敲侧问不得门入,到死之际才发现,她在苏青心底的地位有多重要。
“抱歉,我冒犯了。”
就算发现又如何,他都要死了,拿捏这个秘密做不了什么。
“你知错就好,放心去吧。地狱不会太无聊,有那么恶鬼相陪,相信你会过的很好。”苏青一副好言相送的口吻,说的话比那恶毒的诅咒还不中听,生生的膈应死人。
不过康伯不在意,在他心里早就认为自己下场不会太好,如今死而无憾,也算的得偿所愿。下地狱如何,永世不得超生又如何,对他这样身负罪孽的罪人而言,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天边的云层染上深浅不一的红色,金色光辉映耀着,梦幻般美丽的胜似仙境。
那些来自地狱的无声哀嚎消弭的无影无踪,沉痛的、惨烈、悲哀的,那些发生在狐仙一族身上的痛苦往事都随风而去,而后落于尘埃,化作一粒沙子,只在时光下留了一抹淡淡的痕迹。
死去的人终究存在于过去,想通这点,康伯对世间无所留恋,无所牵挂。含着淡淡的笑,最终变成光芒下的齑粉,也随风而去。
“一路走好。”
苏青目送故人离去,看他形神俱灭,消失的一干二净。
百年恩怨终结,新的开端迎光而出,从此世间再无云台仙教。
苏青见证了这场曲折波澜的斗争,权当做一场戏曲,如今曲罢,唱戏的人走了,看戏的也该散了。
这时,血池又生异象,昂福熔岩温度达到沸点,涌泉般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沸腾的血水升起水柱,在空中蜿蜒几圈后重回池下,逆转出一个漩涡。三颗流转五色光彩的珠子伴随一卷牛皮纸自涡眼飞出,有意识地落到苏青的掌心。
“拐了那么大的弯,到底还是到手了。”
苏青细细摩挲其中一枚颜色最亮眼的珠子,像是直言直言,又像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妳说,我这算不算完成了任务。”
不知何时,他的身后站了位红衣女子,对他说道:“你拿到了东西,星皇大人一定很开心。”
“妳醒了,真是抱歉,非常时期,不得已打昏妳。”苏青扭头看人,背后悄悄的将牛皮纸藏于袖中,面上神色如常,“不过正因为如此,元祐才能忽视星月家,专心对付康伯他们。而我们,才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拿到东西。”
乌月双眼不离三颗珠子,说:“那就是元祐的内丹,怎么有三颗?”
“一颗是狐仙的仙丹,一颗是八具人尸生前的内丹,还有一颗才是他自己的。”
“星皇大人想要他五百年的修为,没成想,还有意外收获。”乌月笑得满意,“你此次功不可没,大人定会嘉赏你。瞧,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再妄想出逃,大人不会为难你。”
苏青不以为然的嗤笑,“老东西图的不就是那个大计,这东西给妳,带回去交给他,让他乐一乐就行了。”说着,真的把一颗珠子扔给乌月。
“另外两颗,你想独吞。”
“说话真难听。”苏青状似不开心,嗔怪的轻哼,“相信我,老东西不会想要这两个的。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他碰不得,妖族的力量和死人的力量,碰了,他会死的。”
乌月迟疑,思量他话中的可信度。苏青却不爱待见她,催促道:“东西到手,妳赶快回去复命,别呆在这碍眼。”
乌月素来知晓此人轻狂傲慢,无礼到极点,习以为常的接受他不怀好意的驱赶,不过临走前,问了一下:“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苏青挑起好看的眉头,笑得艳丽无双,“妳很闲是吗?山下要乱上一阵,要不要留下来帮云台仙教收拾残局?”
星月家一向不问江湖事,此次前来云台山已是破例,若再在这里牵扯上一堆麻烦,那就不是违背门规按罚受惩能一笔揭过的小事。
“你好自为之。”乌月不冷不热的告别,拂袖扬长而去。
闲杂人等终于走了,岛上难得安静。
苏青凝视怀中的韩文,眸光柔的像春日里的水波,若是韩文此刻醒来看到,怕是溺死进去再也翻不出来。
“妳真叫人不省心。”苏青叹气,小心地将人往怀里抱得更紧些,腾出一只手从长袖里拿出那张牛皮纸,又是一迭地的叹气,“妳呀妳,粗心大意,只顾着一时心软去可怜别人,最重要的东西却忘了收。好在有我,否则叫那麻烦的女人知道九离书在这里,将来,妳的处境不知要变得多难。”
韩文熟睡正酣,无论打雷下雨都不会吵醒。苏青的苦口婆心全是白说了。
“算了,以后再和妳讲讲妳的毛病。我差点忘了,还有别的事要忙。”
苏青放下韩文,理了理衣袖,风姿翩翩地走到生死不明的墨翠和天云身边。他眯起眸子,眼神深邃,不知想些什么,似乎做出决定,伸手捞起天云。动作看着是捞,但事实上是只用两根手指拎着人家后颈衣领,拎麻袋一样拎到崖边,低头看一眼万丈之远的下边,想都没想,就把人扔下去。
“老板,我把她送到你身边了,趁着还没死,说说遗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