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1 / 1)

()干干静静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三章

“芦花子公鸡飞上墙,

照不见哥哥照山梁。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

红火不在人多少。”——安塞民歌

五一节这天杨晓涛去了延安,他是接妻子、女儿来陕北旅游。这位康格采油公司的经理有两件事放心不下,其中当然有杏1井,而另一件事就是给侯文格跑长途的小李和那辆吉普车。其实杏1井一切正常,这会儿光溜溜的井场一片空荡,只有那台深红色井冈山牌柴油机发出有弹性的哒哒响声(内行人能听出,当抽油机抑头时,响声有些缓慢沉重,而当下垂时,那声音轻脆得就像打机关枪。这就像在室内人们观察石英钟,格位6点到12和12点到6点,秒针发出的响声不一样)。王辉去了杏2井,今天那儿下油管,昨晚小白值了一宿班,他正在活动房里睡觉,只有小牛蹲在房檐下,满头大汗埋头吃一大碗放满鲜红辣椒油的宽面条。这后生吃得那么香,不时地还用筷子在牙齿上这边捣捣,那边敲敲,然后再快活地擤下鼻,噌噌两声又抹到鞋帮上。

杨晓涛发现小牛,其实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来杏子沟的第一天,小白让他到自已家住。望着这家一大堆婆姨娃娃,杨晓涛提出找一个清静点的地方。于是小白就把他领到小牛家。小牛和他妈分开住,自已有一处三孔窑的院子。在交谈中杨晓涛知道这后生在延安七里铺干过一阵子修车工,是杏子沟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小牛住的是中间连通的并排窑洞,当地叫前后窑。门在前窑,后窑是主窑,朝南用麻纸糊的窗棂下为一大炕。不像别人用剪纸啦、塑料单啦、废报纸啦做炕围子,杨晓涛看到这后生是将各种牌子的烟盒整整齐齐糊在窑壁上,于是就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里面有公主香烟、百花香烟、金丝猴香烟、哈德门香烟、希尔顿香烟。再仔细看看,嘿,里面还有大前门、宝成、黄金叶、羊群。看样子这后生打小就捡烟盒。到了晚上,小牛非要拉杨晓涛到烧得烫乎乎的石板火炕上和自已一起睡,这是陕北人待客的礼节。可杨晓涛不去,小牛不知其中缘由,拉扯了半个小时。最后后者还是在前窑里康格公司新购的一张钢丝床上,裹着军大衣,戴着棒球帽,没垫任何铺盖睡了一晚上。

凌晨五点这位北京人起来上厕所。他打开三节电池的大手电,轻轻扳门栓。拉一下,打不开,又拉一下,还打不开。他都奇怪了,为什么这个最简单的被人磨得油光水滑的农村木栓他却拉不开呢?杨晓涛在门边足足折腾了五分钟,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惊醒了小牛。就听他在后窑炕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哆哩哆嗦叫一声:“谁?”杨晓涛说门打不开。小牛踩着柔软的土地吧嗒吧嗒过来了。只见他光着脚,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腰下黑乎乎毛茸茸的一大嘟噜生殖器毫不害臊地搭拉着,在手电眩目的光圈下,只见长长的胳膊、短短的腿都打着弯,大骨节还一拐一拐,活像一个猿猴。杨晓涛起初没意识到自已要笑。他只觉得横隔膜开始抖动,一起一伏,激烈紧张,控制不住,终于一种突然爆发的大笑攫住了他。他笑啊笑,又是弯腰又是直背,眼泪都淌出来,可就是停不下。小牛给笑毛了,刷子般的眉毛下一双熊猫似的愁乎乎的惺忪小黑眼不知所措莫名其妙地瞧着杨晓涛。杨晓涛笑得更厉害了。只见他又是喘气,又是咳嗽,身子转来转去。终于小牛也逗乐了,和杨晓涛一起哈哈笑起来。杨晓涛觉得自已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地笑过。这已不是笑,而是一种前仰后合的痉挛颤抖。从这刻起,杨晓涛喜欢起这后生,他决定让他到杏1井上照井。这是康格公司在高奴县招聘的第一人。后来杨晓涛才知道,在门栓上方还有一个钉子那么大的木销,只有把它拔出,才能拉开门栓打开门。后来杨晓涛和农民在一个炕上睡觉时,他也会和他们一样脱得光溜溜,早上起来浑身上下扑簌扑簌就行了。这是一种避免染上虱子的简便方法。来陕北他什么吃苦的思想都有,但唯一担心的是这种灰白的头屑般大小的裸虫。当它们从皮肤上爬过时,节肢快速移动,人的神经也紧张地上下游走,总有一种危险感。再后来,在山沟里时间长了,杨晓涛觉得大可不必,人和虱子其实挺相似,都是赤条条,四肢张开也如节肢。没有片羽的束缚,人才有一种光滑的愉悦,才有一种解脱的释放。人其实是一种裸虫,**才愉快。

此刻小牛吃完了面条,将又酸又辣的油汤水也呼噜呼噜喝了个干干净净。他一手抓碗底,一手抓筷子,哈一口气,抬起眼茫然地望着远方。然而在这个季节里,杏子沟里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太阳亮晃晃照着,四周的山峁啦、山梁啦都泛出一片干燥的黄色。天地之间只有这种颜色在眩耀,人的眼睛不由得眯缝起来,以免被这种巨大的黄色灼伤。其实小牛并没有在张望。对于这种景色他已司空见惯。这位后生陷入了一种沉思。这是一种小牛式的经常性的特有沉思,那脸上分明露出一种见到某物而想得很深很远的问题。想到了什么?萦绕了很久的女性生殖器?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太深邃,犹如女性生殖器一般吧?后来杨晓涛骂他时,常用弗洛伊德的术语对此总结,那是渴望回到子宫胚胎里去的巨大幸福(尽管这位北京人同样地对那位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的泛性论也充满了嘲笑)。也就在这时,井场边的土坎上出现了一种变化,一个小牛从未见过的全新场景展现在他面前,一个人影正一点点升上来,那样儿就像从一个移动舞台上一位明星演员出现一样。显然此人是从通往杏1井的那条唯一走汽车的土路上走上来的。只见先是一顶宽檐牛仔呢帽,然后是一件发蓝的牛仔劲服,接下来又是一条发蓝的牛仔裤,接下来就是一双驼色的牛仔短腰皮靴了。一切都像小牛在县城电影院录像厅里看到的美国西部片中的那种牧牛人。可来人长得不是金发蓝眼麦穗脸,而是一副中国人的面孔,肿眼疱啦,扫帚眉啦,而且腰间皮带上挎的也不是弯把大个手枪,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鹿皮夹。后来小牛才知道那是钱包。

在荒瘠的黄土原上面前的人形如此突兀,与周围的黄土坡一点也不相称。小牛眨巴眨巴眼一句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望。强烈阳光下,那人从井场边一步步移来,愈逼愈近,怪诞、硕大、清晰的影子一直移近小牛身旁并将他团团罩住。小牛哆嗦了一下,扬起脸小心地问道:“你是哪儿的?”

“长庆油田的工人。”来人开口说活了,其实讲的不是外国语,而是一口地道关中腔。

“到我们井场来干甚?”小牛仍有点怯。

“五一节放假没事干,到这山上走走看看”那人左右环顾起来。

“这荒山秃岭,甚都不长,有甚好看的?”

“哎,这荒山秃岭可出宝贝啊。”突然这位牛仔换了一副亲热样儿蹲在了小牛身旁。

小牛看见他腕上戴了一块亮晶晶的表,那表蒙子表盖都是奇怪的透明色,于是他也好奇地爬上去。“这是什么手表?”

来人称此表为**表。

“就是不穿衣服,精尻子。”小牛笑了。

那人点点头。

“这表好,这表好。”小牛仔细瞧起来,果然里面金黄色的游丝啦、齿轮啦正一上一下、不慌不忙地游走摆动,五脏六肺真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又开了一个玩笑,冷不防打了一个响嗝。小牛四下里看看,半天闹不清这奇怪的声音从哪里发出,只到第二声他才终于明白,原来那动静是从这人的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好象那里面突然钻出了一条虫子。人类能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那情形更是奇怪。小牛又给逗笑了,老老实实地说:“学不会,学不会。”

“哎,你们这儿有没有这个?”这人捏捏手指,小眼睛仍紧紧盯着小牛,一副神秘样。

小牛问是不是银元。那人点点头。小牛明白了,这人就像那些到山里来的地质钻井工人,爱收这种东西。

在陕北当地人管银元叫箱洋,顾名思义那是一种不参与流通而压箱底的最后宝物。历史上这儿灾变频繁,饥荒兵燹层出不断,人们有藏东西的习惯,稍微值点钱的都埋入地下,就跟啮齿鼠类将谷子啦、豆子啦拖入洞穴。因此有人动土时,往往能碰上过去祖上埋下的一窨子谷子或者几枚银元。小牛讲他有六块这东西,就在房子里放着呢。

“你快去拿来让我看看。”

小牛兴冲冲走进活动房里。那人见井场没人,突然变了模样。他快步走到油罐前,蹭蹭两下爬了上去。当看见油管里涌出一股股原油液体时,他兴奋起来,快速掏出一小塑料瓶装了一瓶,然后拧上盖又藏进裤袋里。

“哎,哎,你干甚呢?”小牛出来见那人上了大罐,着急地喊,“你怎么爬到油罐上去了?”

“你们这油井出油还挺猛的。”这人忍不住又说起来。

“快下来,快下来!我们经理已定下规矩,不能让人上油罐。”

这位中国牛仔恋恋不舍地从油罐上下来。他走到活动房前,在一个脸盆里大模大样地用洗衣粉洗洗手,然后又用毛巾擦干。就在那儿两人蹲下来,小牛掏出了银元。虽然年代久远,颜色有些晦暗,然而这种金属仍发出一种白灿灿的光芒。小牛按当地人的做法,开始将银元分类:一个拄棍的,两个双龙的,两个袁大头,一个蒋光头。这些都是陕北人的叫法,拄棍是银元上铸有孙中山的立像,双龙是大清国的坚挺货币,袁大头在民间流传甚广,那是中国历史上最末一位在北京天坛登基的皇帝袁世凯,然而最不值钱的则是蒋介石蒋委员长,这种国民党的银子已掺了假。

“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中国的牛仔将几枚银元拿在手里颠来颠去,装模作样地看。

“当然是真的嘛。”小牛皱皱眉头。这是他爷爷埋在窑旁的黄土下,去年让他挖出来的。

“你们沟里常能挖出这玩艺儿?”这人仍环顾四周,东拉西扯。

“庙嘴村有户人家也是翻土,你猜猜一次挖出来多少箱洋?七缸子八老盆,可发了财了!”

这人神秘兮兮地摇摇头。

“你不相信。就是那么多。这样吧,”见此人还不肯相信是真银元,小牛认真地说:“咱们可以找我们村上的孙瞎子,让他摸摸。”

“孙瞎子?”来人不解地问。

噢,杏子村上有个瞎子,九十三岁了,是个红军老汉,还会和神神说话呢。他只要在哪儿一坐,唵嘛呢叭弥吽一阵哼,那神仙就来了。“别看眼睛瞎,那箱洋搭他手里一过,然后往地上啪地一摔,哪个真,哪个假,一点都不错!”

陕北话里像声词的发音往往都很响亮,而这会儿小牛又格外激动,只听啪啪啪的,连唾沫星子都溅出来了。这人给逗笑了。他又拿起一枚银元,吹一口气,然后放在耳边听听。但他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一阵歌声从西边的那块山峁上飘呀飘,飘过来。这人如同一只鼬鼠警觉地站起来向那边望。在刺眼的阳光下,除了几片去年留下的破破烂烂的玉米茬地,其它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什么声音?”

“拦羊人唱的酸曲。”

“听起来怪怪的。”这人又重新蹲下,叩出了自已的主题。“你这油井每天能出多少油?”

“十吨吧。哎,你把这六块银元全买下吧?”

这人又把每块银元吹了吹,然后放到耳边听听。令小牛失望的是他最后只挑了一块,虽然出的价不算低,五十块钱,可小牛还是很沮丧。他满以为今天碰到了一个买家。可当小牛进房将银元和钱放好再出来时,却发现这人不见了。他房前房后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小牛走到井场边上,只见河对面的一处崖畔上照见了那个唱酸曲的人。原来那是拓虎。拓虎夹了一个灰帆布旅行包正沿着一条羊踩出的小路往后沟去呢。而在那下面,还可以看见杏子沟里几户人家的窑洞。只见小小的窑檐啦、沟愣啦、磨碾啦、溜溜光的小路啦、稀稀拉拉长满了一簇簇蒿草的脑畔啦、一只静静而立的黄牛啦、两棵枣树的枝影啦都在山里的大气清晰显现。过了一会儿,小牛又看见从村子里开出了一辆黑色铁壳双环车。这辆车沿着那条土路向沟外方向匆匆驶去。在它后面扬起了一团巨大的黄尘。这位后生发了一会愣。他又回到了活动房前,在那个摆了一个脸盆的房檐下,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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