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春意盎然,杏花飘飘,那女子素衣雪缎,独游于三盈陌上。
陌上人影甚熙攘,却见依依少年郎。
三盈陌的春景远近闻名,赏玩者自是不在少数。可纵然人群熙攘如斯,她还是一眼便望见了那个一袭玄衣、风姿翩翩的少年。
花雨纷飞梦中影,素雪悠悠杏花天。
匆匆一瞥间,便注定这玄影将流转她此生的大半流年。
不过当年她尚是少不更事,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纷繁复杂。她只是似痴亦迷地凝望了他半晌,却在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回看过来时匆匆低下头去——分明是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可无奈她那一双秋水眸生得甚好,眸间的盈盈眼波早已将她那一点小心思暴露无遗。
当然,她并不知道他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还自以为伪装得很好,没有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她不知道自己痴痴凝望他是为何,不知道她别扭地不愿与他对视是为何,更不知道她接下来所做的事又是为何——
她偏过身子静倚在一棵杏花树下,翘起兰花指,勾住那落于指尖的杏花,而后缓缓漾出一个杏花般娇柔的笑,温声道:“鲜洁如云,绯红如霞。”
后日里每每回忆起这一刻的青涩,她总要忍不住发笑。明明还是豆蔻年华的女子,却偏偏要做出副成熟女子的妩媚姿态——不过倒也仿出了几分风韵。
那时的她并不知何为青涩,何为妩媚,她只是觉得自己这样一定很美,并希冀着这份美能够被他看在眼里,也好让他对自己铭记几分。是的,她那时心底的悸动,还仅限于“铭记”二字。
可那少年却比她所预想的大胆得多——在她不经意间,他已信步于她身后,静静开口道:“姑娘可是在吟咏杏花?”明明是那样淡静的嗓音,却偏偏衔着了几分戏谑,蕴着了几许风流,听得她浑身一阵酥麻。
她一时有些乱了方寸,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好是微微颔了颔首——明明是无意间作出的动作,却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涩。
他为之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来,而后做出了更为大胆的动作——
他唇角勾出一个笑。伴着那笑意的,是他拂上她衣襟的手——悠然拂起她衣襟上的一瓣杏花,继而将那杏花放到面前嗅了嗅,眉目间隐有醉态,随即又将那瓣杏花还于她襟前,动作一如拂起时那般轻柔。
她望着那杏花不知所措。眸间的情思流转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攒出一个笑以作回应,却发现那翩翩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失望地收回笑意,低下头去,眸光再次触到那瓣经由他手的杏花。她仿着他的样子将那杏花轻柔拂起,清浅一嗅,竟也感受到了那令人微醺的酒意。只是不知道,那酒意究竟是杏花的芬芳,还是他醉人的体香。
第二陌
夏日游,杨花飞絮缀满头。
夏日里重游故地,却非昔日的随性赏玩,而添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
盈盈飞絮初夏雪,脉脉水光潋滟眸。
夏日游再见素雪,竟是已由杏花变作了飞絮。而那途经的梦幽潭荡漾着的粼粼波光,恰似她的眼波那般脉脉含情。
豆蔻女子不更事,缘之一字何书之。
她少不更事,对情之一字不甚了解,亦不知她对那个昙花一现般的少年存着些什么心思。此次再游小陌,她只是想知道他们能否再度相见,只想了解那相见是否名为缘分。
然而,目之所及处皆无那熟悉的一袭玄影,她失望地轻叹——他们终归是无缘,缘之一字书起来可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甚是失望,她却不想回返。好不容易出游一趟,怎好负了这大好光景。正欲觅一处栖身之所,回首间,却见几月前她倚靠着吟咏杏花的那棵树下多了孑然而立的一袭玄影——可不就是他。
她如释重负地向他温婉一笑,他亦回以一个淡静的笑——很显然,他还记得她,他继而温声道:“在下言陌,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她回道:“小女温绫。温和的温,绫罗的绫。”
“绫儿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吧,过来坐下歇歇脚,我为你讲讲三盈陌的传说。”
她移步向他,倚坐于杏花树下,语笑嫣然道:“你且讲来听听。”
他笑意温存,道:“据说这小陌原来并没有名字,也未尝为人所知,独个繁盛于天地,情思寂寥无人晓。而就在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有一娉婷女子路过此地,为其盛景所惊叹,故而停留赏玩,却见一男子独酌于杏花树下,英俊潇洒,惊为天人。那女子遂为之倾心,却因着世俗礼法而未敢与之搭话,生生负了这一段良缘。本以为是段令人扼腕的错过,却不想是另有转机——
一年后,二人再次于小陌上相遇,女子依然不敢上前搭话,却有意将随身的绢帕掉在了男子脚边,随后和羞而去。
而后又是匆匆一年,又是这条小陌,又是那对有情人,又是那世间最难以捉摸的缘分,成就了他们的第三次相见。看到那把玩着自己绢帕的男子,女子终于有了抛开一切世俗礼法的勇气,对他说道:‘三陌缘匪浅,负情难负缘。’意思是在这条小陌上相遇三次,足以证明你我缘分匪浅,纵使我能够负了自己的情念,也不能再负了这千金难求的良缘。二人相视一笑,互明心意,成就了这一段良缘,女子随那男子离去,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原来,那男子并非凡人,而是鲛人族的王子,而那女子因着这一次的勇敢,被这鲛人王子带回仙界,从此摇身一变,成了鲛人族的王妃。有了这一段令人称道的良缘,这小陌自此便成了出游胜地,且得名为‘三盈陌’。”
其实,这故事她一早听过,而且她知道,这并不只是一个传说。那故事中的鲛人王子是她的父王,而那摇身一变为王妃的凡间女子也就是她的母后。
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游,便毫不犹豫地择了三盈陌的缘由所在——她想要一睹那使父王母后结缘的小陌的风采。
白衣玄影,花舞九天,虽是方年少,却亦是璧人一双,羡煞旁人。
第三陌
秋日游,落英缤纷花满头。
再遇秋,落英浅吻青丝,情思因寄故人。
故人影重梦中魂,花影叶簇寻故人。
不过短短几月,那故人影便于梦中出现了十余次之多,或风流,或淡静;或冷漠,或热忱。若再不见他,她只怕那心中玄影会被自己的想象所演化成与那人偏离的模样。她急切地在花团锦簇间寻觅,期盼着能再有那么一次的相见。她不求刻骨,不求同心,因着这些都是太过渺远的奢望,在当下,她只求再度相见。
然而,天意往往弄人。
往观游目遍故地,故影不复故陌人。
她寻遍了花丛,觅尽了小陌,那长存于心的玄影却难以再现于眼前。
她失望地轻叹,此次的无法再见,是否就预示着此生的再难相见;一次的没有好好把握,是否就成了终生的错过。
回望满目落英,宛若她未及递出便匆匆而逝的幽情。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这三盈陌成全了她的爹娘,却没能成全她和她的言陌——
是的,她的言陌,她在心里如是唤他。
或许光阴荏苒,年华将无声篡改了那少年的风流恣意,或许那时,那所谓的“她的言陌”,将不再留存于世,惟长存于她心底。
思至此,一阵萧瑟秋风骤舞落花,夹杂起她的如墨长发,将秋草所特有的颓靡幽香送入鼻中,连带着物是人非之意,凝成了几分秋愁,凋落了几许繁华。
乍然间她存了疯狂的念头,想要将这薄雾般朦胧、琉璃般易碎的三陌缘唱入歌中,不为着歌与谁听,只为着不再独品幽情。
歌喉骤开,清新微苦,一片痴心,无人所付。
秋风舞离谣,陌上花闻笑。不知是笑她独个妄念情痴痴,还是笑他且负良人自不知。
歌至酣畅,情渐痴狂,能诉出这悠悠衷肠,便是此生相忘又何妨?
秋风送余香,落英葬离殇。
秋的余韵伴着一曲将了,他乍然出现,为这曲飘渺的歌做一个结。
三陌缘落英般凋零,雾气般消散。
蒹蒹一时间有些茫然。
这是温绫的回忆,是她舍弃生念的根源,当是真实的。可此时此刻,蒹蒹竟无法相信它是真实的——
这段三陌缘太过唯美,唯美到不真实;太过惊艳,惊艳到稍纵即逝。
比之三陌缘,自己与谦瑜的初见实在是相形见绌。唯美不足,惊艳不足,却——仍是刻骨。
那日她深埋于废墟之下,奄奄一息。是他将她从黑暗中救出,重新给了她生的希望。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一直这样想。
她不喜欢亏欠于人,所以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对他加以报偿。可不知为何,近日里,她竟不再这样想——
她希望他们有几分纠葛,哪怕是最为俗套的救命之恩也可。若是找到机会报偿了,恐怕她再留在他身边,也就无甚意义了。
是的,她渴望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默默无闻地做一个旁观者;哪怕,要独自品尝寂寞。
温绫比她幸运得多,起码温绫在第三陌时将他们的故事唱入了歌中,歌与了言陌。而她,则只能将那些不知名的情感压抑于心底,不允许自己有丝毫表露,哪怕一个神色。
他是仙,她是人。他们终归要分道扬镳,终归不会有丝毫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