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无心之失,为这我便责罚于你,实有些小题大做。”说着,莫婉倾默然走了几步,又道:“不过,日后说话可不能再这么大意。”
秋蝉应声是,垂头恭谨地随在她身后走着。
宫中,皇后依靠在榻上,目光柔和,看着坐在椅上小嘴嘟起,双腿宛若荡秋千般在那晃来晃去的十一公主,满脸的无可奈何:“灵儿,顾二小姐有她的事要忙,你总不能让母后为了你,就召她前往宫中一趟吧?”
“为什么不可以?我喜欢她,想天天看到她,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十一公主抬起头,嘟起的嘴巴都能挂着个酱油瓶。
她眼里的不解,令皇后不由叹口气,暗道:这孩子心思纯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母后,你叹气做什么?”从椅子上滑下来,十一公主迈着小短腿“蹬蹬”地跑到皇后身旁,扬起小脑袋道:“顾二小姐很好,母后难道不想见她吗?还有,她前段时日进宫为母后拆线,有与我说只要她有空,就会来宫里看我的。”
皇后抚着她的头,微笑着道:“瞧瞧,你这不也说了,顾二小姐只要有空,就会来宫里看你,那她没来,便说明她有事要忙啊”
“可我就是想她,就是想见到她”
十一公主晶亮的大眼睛中渐渐生出水雾,小脸上的表情看着好不委屈。
“灵儿,顾二小姐前后两次进宫,定招了不少人的眼,若是母后对她再过特别,你想想,这样好么?”宫里,宫外到处都是有心之人,如若因她过多的眷顾,给那少女引来麻烦,甚至是祸事,那她岂不是……
皇后没往下继续想,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十一公主,看她能否明白其中利害。
“顾二小姐接连救了母后,是有很多人注意到她,可这只能说明她有能耐,没什么不好啊?”小嘴一张一合,十一公主按着她心中所想,与皇后慢慢道:“再有,母后召她进宫,那是荣耀,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她对这孩子保护得太好了么?皇后眼底涌起抹担忧,但转瞬,她便将那抹忧色隐藏了起来,柔声道:“乖,听话,召顾二小姐进宫这事,咱们今个……”
十一公主截断她的话:“不要,母后,我就是想见顾二小姐,你要是不召她进宫,那就允我出宫去寻她”说着,十一公主背过身,小肩膀开始抽动起来。
“母后知道你在装呢,好了,过个两三日,母后就召顾二小姐进宫,这样总成了吧”小丫头就是她的心头肉,虽有些任性,但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皇后又轻叹口气,终做出妥协。
闻言,十一公主转过身,小脸上笑容满满:“母后,你没骗我?”
皇后笑着摇头。
“那我去御花园玩了,母后好好歇着,这样身体就能早点好起来。”朝皇后笑呵呵地一礼,见其点点头,十一公主立时就转身往栖fèng宫外走。
看着她欢快的小身影渐行走远,皇后嘴角漾出抹幸福的暖笑。
“娘娘,顾二小姐前些日子进宫给您拆线,说您的伤口恢复得很好。”蓝鸢上前,伺候皇后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坐好,禁不住出声道。
她言语中的意思,皇后未加多想就明白一二,道:“你也担心她接连进宫招人嫉恨?”
“奴婢……奴婢……”蓝鸢支支吾吾好一会,也没说出后话。
皇后笑了笑,道:“你都能看出她是个不错的孩子,本宫又岂能看不出,正因为这样,我才在十一公主求着要她进宫时,没立马答应。”蓝鸢垂眸未语,就听皇后续道:“可十一公主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本宫执意不同意召顾二小姐进宫,她势必会去找皇上,这样一来,不仅耽误皇上忙政事,而且会让顾二小姐更招人嫉恨。”
“奴婢懂了,还是娘娘考虑周到。”
蓝鸢抬眸,神色恭谨地说了句。
“你是本宫身边的老人儿了,有些事本宫也不瞒你,对于顾二小姐,本宫着实喜欢得紧,如果有可能的话,本宫还想收她做义女呢”皇后说着,默然好一会,又道:“不过,本宫现在仅是想想,等有个合适时机,还要请奏皇上,看皇上是个什么意思了”
“娘娘收顾二小姐做义女,这于顾二小姐来说,是天大的福气呢,奴婢想,皇上一旦知晓娘娘这个想法,怕是二话不说,就会应允。”蓝鸢笑着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面上并不见有过分的喜色,但她眸中的神光却在一瞬间变得极为柔和:“皇上待本宫很好,能有幸入宫伴驾,是本宫好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依雨轩……”三皇子皇甫烨磊偏着头,抬眼望着眼前木门上挂着的牌匾“依雨轩”三字,嘴里喃喃念叨了句,就推开闭合在一起,明显有些破败,且色泽近乎褪尽的红木门,“美人儿,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晨起,用过膳食,皇甫烨磊约了几个京中的世家子弟,以出城涉猎为名,实为拉拢这些公子哥,好让他们游说他们在朝为官的父辈,为他出力谋得储君之位。
兴许是今个运气好,皇甫烨磊竟难得的射中一只鹿,大喜之下,便与诸位世家子弟,取了热乎乎的鹿血分饮。
快到晌午时,也不知是他走了狗屎运,还是诸位世家子弟让着他,又让他连射中好几只野物。
皇甫烨磊高兴啊,高兴他今日大展神威,不仅猎取了不少野物,更是在诸世家子弟心中提高了威望,得意之下,拿过侍从手里的酒囊,就大口喝了个痛快。
这又是鹿血,又是烈酒,如此情况下,他整个人顿感不适。
于是,便与诸世家子弟打马回京。
也不只他是怎么想的,途径自个王府门口,却看都没看一眼,骑马就往皇宫方向奔去。
两名侍从一路跟随他到宫门口,被他斥责一通,然后下马丢下马缰,拎着猎来的野物,便神思略显恍惚地进了宫门……
体内不适感愈发强烈,他嘴里边连连念叨,边熟门熟路的往前走。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那魔鬼多年不曾来过这里,怎地今日突然来了?
一身穿布裙,身形纤瘦的年轻妇人,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吓得蓦地丢下手中的针线活,一时不知该躲到哪里。
“颖儿……颖儿……”她喃喃着这个名字,煞白的脸上逐渐涌上抹绝望。
将手中的野物扔到房门口,皇甫烨磊想都不想,推门而入,又随手重重地将门阖上,扛起妇人就往边走。
无论妇人如何拍打他,如何求他,他都置之不理。
粗暴的动作,低哑的哭泣声,还有一声声悲痛的哀求声,从屋里传出。
“你放过我,我是皇上的人,你放过我啊”妇人挣扎着,用力挣扎着,她哭求,她一遍遍的哭求,一点作用都没有,可她没有放弃,尽管此时的她尤为悲愤,尤为绝望,但她没有放弃反抗,“三皇子,你就放过我吧,你这样不仅毁了我,也毁了你自个啊……”
皇甫烨磊尚算英俊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极为狰狞,他在笑,那笑声令人尤为恶心……
“三皇子……你放过我……”
妇人挣扎着,拼命地挣扎着,终因体弱,慢慢没了动静。
这一刻,她已经绝望。
这一刻,她又好不甘心。
这一刻,她回想着自己自入宫,再至今天过的每一个日子。
她好恨,好恨正在欺辱她,作践她的这个男人,好恨那个身穿华服,容貌生得娇美怜人,实则心思狠毒的蛇蝎妇,是他们,是他们母子,害得她,和她的颖儿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手慢慢摸索着,摸索着那支她藏下来,准备等女儿及笄时,亲手为其插入髻上的发簪,这是她如今仅有的一件宝贝,她要留给女儿,却没想到在这时先派上用场了。
满是恨意和不甘的泪水顺着她消瘦,但不失姿颜的脸颊上汩汩滑落,她的手碰触到了发簪,并将其紧紧攥在掌心。
活着好累,活着只能拖累颖儿,倒不如她这么一去,为颖儿博得见皇上一面的机会。
皇甫烨磊这时已全然失去理智,根本不知正被他糟践的妇人正往绝路上走。
或许是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又或许是她不放心自己的女儿,她在发簪刺入咽喉的那一刻,倏地止住动作,慢慢转过头,往窗外看去。
登时,她怔愣了住。
那是她的颖儿,那是她可怜的孩子,这会儿正趴在窗外,往屋里看着。
恐惧,满满的恐惧,她看到的是孩子眼里满满的恐惧。
其实,妇人看得并不清楚,那踩着小凳,踮起脚,趴在窗外,身穿灰色粗布衣裙,身形矮胖,满脸长着米粒大的痘痘的小女孩,她眼里除过恐惧,还有无尽的惊骇。
“颖儿……”妇人看着女儿的眼睛,手一松,发簪掉在了上,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她得与女儿留几句话。
别过头,她不再流泪,似是个活死人般被摆布着。
皇甫烨磊终于尽兴,继而过了会,他起身理好衣袍,俯视着妇人道:“若不是母妃阻拦,我早就想法子将你弄出宫了。”妇人没有吭声,他又道:“门外有我今天猎来的野物,你拾掇拾掇,和那傻子食了吧。”
说完,他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的出了依雨轩。
好似窗外站着的小女孩,他根本就没往眼里放。
良久,妇人吃力地坐起身,接着双手颤抖着拉了拉身上的衣裙,然后朝窗外招招手:“颖儿,来,到娘身边来……”她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无力,可即便这样,她对着女儿还是强挤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
小女孩看了她一会,这才挪动矮胖的身形,进到屋里。
“过来,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娘有话与你说。”妇人又招了招手,小女孩见状,移步至她身旁。
妇人揽小女孩到怀里,慢慢地说:“颖儿,娘对不起你,都是娘不好,才使得你一出生便与娘一起,被那恶妇以娘难产之名禀于皇上,说我们母女双双身亡。她之所以那么做,全是为保全她的儿子……”也不管女儿听不听得懂,妇人只顾自个说着。
十年前,妇人年方二八,正值女子最美的年纪,入宫选秀,有幸被留了牌子,且在得了一次雨露后,就怀上龙嗣。
原本这是件极其高兴的事,但坏就坏在她被分在了淑妃的咸怡宫中居住。
淑妃惯会装,心机城府与梅贵妃奇虎相当。
身为女人,她自然想多得皇帝恩,于是乎,她就用各种心机手段打压新人,没想到终还是被自己宫里的人钻了空子,那人正是现在这位妇人,当时她的位份是常在,所以被咸怡宫的宫人按着她的姓氏称为柯常在。
柯常在虽生得貌美,却因为父亲仅是偏远县城的一个小县令,在同期入宫的新人中,根本就说不起话。
一直以来她都默默无闻,只想尽心尽力地服侍皇帝,从而能令父亲仕途平顺,家人能过得更好。
不成想有孕七个月的她,一次去淑妃寝宫请安,被三皇子皇甫烨磊遇到。
当时下,皇甫烨磊就迷上了她。
说来,那会子,皇甫烨磊也就十四五岁,可对他,对皇家子弟,及权贵人家的男儿来说,他这个年纪身边都已有女人服侍。
少年情动,加之淑妃平日里管制他太过严厉,让他一看到柯常在这般美丽,柔弱的女子,立时就动了男人的保护欲。
或者说,由于其母太过严厉之故,他心里有了不可祛除的阴影,从而想在比他弱的人身上,倾泻心中的不适,从而得到满足。
有日,他趁柯常在午睡之际,着身边的宫婢将柯常在屋里的奴婢骗到了旁处,然后不顾其有孕在身,做出了违背伦理之事。
淑妃知晓后,第一时间将他指派的那名宫婢,及在柯常在身边服侍的宫婢全寻着由头,下令杖毙而亡。
就这,她还不放心,欲将柯常在一起除去,不料,皇甫烨磊这次态度强硬,倘若她敢对柯常在下手,那他便将自己所做之事告诉皇帝,从而任其惩处。
被儿子威胁至此,淑妃只好退了一步,答应暗里留下柯常在的命,但明面上,柯常在和她腹中的孩子必须在生产时,以难产之名,双双而亡。
此番安排,令淑妃费了不少心神。
记得那日柯常在生产,生了一天都没诞下龙嗣,最终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死于难产中。
为此,淑妃发怒,怒斥接生的嬷嬷,医女等人,说是她们操作不当,才致使柯常在和腹中的孩子死于非命。一切她都布置的天衣无缝,因此,皇帝,皇后从她那听了柯常在的事后,并没追究她这个咸怡宫之主的责任。
负责接生的嬷嬷,宫婢都被她处理了,而柯常在母女则被关进了依雨轩。
为以防万一,她在柯常在的孩子生下来不久,便寻来一种慢性毒药,给无辜的孩子,也就是皇甫颖服了下,这种毒药不会要人命,但她会阻碍人正常生长,更会令人变得呆笨。
咸怡宫中的主子和宫人,在柯常在之事过了没多久,便彻底忘记了这么个人。
依雨轩地处咸怡宫偏僻之地,比之冷宫都不如,根本就不会有人去光顾,因此,淑妃才会把柯常在母女关在那,只是每隔数月,让身边的心腹给依雨轩那边送去些食材和布匹,让她们娘两不至于饿死,冻死在依雨轩。这是她答应皇甫烨磊的,就算心中再不愿,也只得忍着气受着。
没有宫人服侍,柯常在唯有靠自己的双手,抚养皇甫颖,抚养她的傻女儿。
住进这里后,皇甫烨磊每隔数月,就会偷偷来糟践她一回。
但自从五年前,他便没再来过,却不成想今日会突然闯进来。
皇甫颖静静地听着,至于她有没有听明白母亲说的话,柯常在不知,她只想把压在心底多年的痛,多年的苦,多年的恨倾诉出来。
静寂的屋里,她紧紧抱着女儿:“颖儿,娘这两日总感觉有贵人会帮咱们,帮咱们走出这依雨轩,帮咱们走出这牢笼,去外面的世界生活。你信吗?”她垂眸看着女儿长满痘痘的脸颊,“不管你信不信,娘是信的,而且啊,娘告诉你,皇后人很好,她从不会与后宫中的嫔妃红脸,待每位嫔妃都如姐妹一样。”
“给你今个说这么多话,娘不是要你恨哪个,娘只是想说这些话便说了。”沉默许久,她接道:“如果没发生十年前那件事,你就是尊贵的公主,可是,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别怨娘,也别怨你父皇。娘是因为自个没本事,才没能保护好你,但你父皇……他……他是压根就不知道你还活着……”
皇甫颖不是傻子,她只是因皇后早先给她服下的那个药,令脑袋反应比常人稍变得迟钝了些。
眼睛看到的,加上这会儿听到的,她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也终于明白她和娘为何会呆在这依雨轩多年。
“娘……不哭……”她也会说话,只是不太说而已,在这院里就她和娘两人,娘每日只知道做活计,很少开口,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沉默。
柯常在眼里的泪水掉落着,她“嗯”了声,道:“娘不哭,娘不哭……”说着,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朝女儿笑了笑,道:“颖儿,如果有可能,娘是说如果有可能的话,记得一定要离开这笼子,这笼子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咱们娘俩不适合呆在这里,答应娘,有机会一定要离开,啊?”
皇甫颖点点头。
柯常在又道:“你公主的身份过了今日就忘了吧,永远也不要对人提起,永远……”
皇甫颖又点点头。
“好了,去给娘打盆水,让娘好好洗洗,等会给你做饭吃。”捋了捋耳边凌乱的发丝,柯常在松开女儿,笑着说了句。
皇甫颖没有说话,只是起身静静地看了母亲一会,才转身走向院里。
含泪的眸子注视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柯常在喃喃道:“颖儿,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是上天眷顾我们母女,就让娘将一切苦难都带走,让你见到皇上,皇后,见到娘这些天时常梦见的那个贵人。娘不知道贵人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其是男是女,只知她会给你带来好运……”目光挪转,她朝御书房所在的方向望去,唇角掀起抹凄然的笑容:“皇上,颖儿是你的女儿,若是见到她,你能否认出来?”
奢望,“呵呵”她怎能奢望皇上认出颖儿?敛起嘴角凄然至极的笑,柯常在收回目光,又重新望向门外,眼里尽是依恋和不舍,但片刻后,那依恋和不舍便化为决然。
是时候走了,她的离去,不仅可以令女儿少些屈辱,甚至可以为女儿换来和皇上见一面的机会,皇上贤明仁德,看到可怜的女儿,或许会生出同情心,恩准她出宫……
皇甫颖端着木盆走到门口,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手中木盆掉落到地上,她扯开腿,就往屋里冲。
上,柯常在静静地破褥上躺着,一支金色的发簪深插在她的咽喉处,殷红的血往外流着,流着,沿着沿,流在了地上,红红的一大片,红得刺目,红得凄然,红得哀艳……
“娘……”皇甫颖扑到母亲身旁,略显呆滞的眼里充满骇然,她张着嘴,用尽气力地叫着,叫了一声又一声,却没有丁点声音发出。
就算这样,她仍然叫着。
她不知自己叫了多久,只知母亲的身子还有着温度,但鼻尖已没了气息。
豆大的泪珠子自她眼里夺眶而出,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受控制地唤着娘,唤着与她相依为命,将她带到这人世,独自拉扯她近九年的母亲。
趴在柯常在的尸身上,她浑身抽搐着,目中渐渐有了愤怒,有了恨意……
步出依雨轩,皇甫烨磊心情舒畅,一路行至淑妃寝宫。
“怎这个时辰进宫了?”看到他,淑妃挥退寝殿中伺候的宫人,娇嗔皇甫烨磊道:“都老大不小了,行走间也不知稳重点。”
皇甫烨磊与她行过礼,跟着在一旁的椅上落座,笑道:“我还小呢”
“小?”淑妃没好气地剜他一眼,道:“你是个头小,还是年岁小?膝下的子嗣都有好几个了,还这么不知长进,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怎就没长进了?”脸上的笑容倏然散去,皇甫烨磊对上淑妃的视线,道:“与九皇叔相比,我比他可是好太多了”
淑妃怒其不听劝,反倒和自个抬杠,登时觉得心口憋闷得慌,半晌后,她缓过气,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皇甫烨磊:“和你九皇叔比?你和他比什么?他有人生没人养,你和他比什么?”
皇甫烨磊目光低垂,没有说话,就听淑妃又道:“论年岁,他和老四,老五相当,你与老大可要比他长好几岁呢再有,就目前的情况,你好好想想,你那里比得过老大?”
“我哪里就不如老大了?”淑妃的话,无疑刺痛了皇甫烨磊,他刷地站起身,梗着脖子道:“在你眼里,我文不成,武不就,样样都比不过老大,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何不一生下我,就将我给捂死?从小到大,你就让我学这个,学那个,拿我和老大,老二作比,好吧,老二没活过八岁折了,我以为我能松口气,谁知,你却变本加厉地将我和老大摆在一起,比谁更得父皇喜欢,比谁在上书房被师傅夸了,又比谁在练武场上打败了对方……你每天就知道拿我和老大作比较,就这还不够,你还总往梅贵妃身边凑,一味地阿谀奉承她,夸老大什么什么都好……”
皇甫烨磊情绪激动,嘴里吐出的话语惊得淑妃目瞪口呆。
她实在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是她怀胎十月,拼尽力气生下,又苦心教导长大的孩子,他恼她,他恨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亦或是说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都是错?
忽然,她盯视着皇甫烨磊厉声道:“你喝酒了?”
“是,我是喝酒了,而且我不光喝了酒,还喝了新鲜热乎的鹿血。”皇甫烨磊不惧她冷厉的目光,一字字道:“原本我来你这是想告诉你,我今日约了数名世家子弟上山狩猎,告诉你,我有射中好多野物,告诉你那些世家子弟经我拉拢,全应诺会说服他们的父辈,在立储一事上助我一臂之力。我更想告诉你,我不比老大差,我有脑子,也有身手,我一点都不比他差”
淑妃眼眶渐渐泛红:“那你为何不早说?为何……”
截断她的话,皇甫烨磊道:“你给我机会说了吗?”顿了顿,他握紧隐在袖中的拳头,慢慢道:“我要接她出宫。”
闻他之言,淑妃一时半会没反应上来他口中的她是指哪个,片刻后,她一掌拍在身旁的几上,起身指着皇甫烨磊怒斥道:“你还没忘了她,你竟然还没忘记她,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她性命。”
“我中意她,我要接她出宫。”皇甫烨磊说着,便撩起袍摆,单膝跪在了淑妃面前:“她早已是个死人,你就算发发慈悲,让我带她出宫吧”
弯下腰,淑妃扬手就掴他一巴掌:“你想都别想”皇甫烨磊不顾脸上传来的痛,抬眼看着淑妃:“她已是我的人,我要护她周全。”淑妃不假思索,又给了他一巴掌:“她不是”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落在了皇甫烨磊的脖颈上,顿时气得捂住额头,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你,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竟然生出你这么个孽障”跌坐在榻上,她低声抽泣起来。
皇甫烨磊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脸上一红,抬手将衣领往上提了提,好遮住脖间的抓痕。
“滚……你给我滚……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手指殿门口,她痛声道。
起身,皇甫烨磊揖手一礼,道:“母妃,这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要不然,我还会去找她。”说完,他便转身走向殿外。
谁能告诉她,她怎就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望着皇甫烨磊远去的背影,淑妃无声垂泪:无论她做什么,或是要求那孽障做什么,亦或是拿那孽障和旁人作比较,她的出发点都是为他啊
为他有朝一日能成为九五之尊,可现在倒好,她换来的是什么?
是怨,是恨,是一声声诛心的指责
“娘娘,您得多保重身体啊”红叶从殿外恭谨而入,递上帕子,轻言安慰淑妃。
她是淑妃的心腹,也是其身边的管事姑姑,因此,她在淑妃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
“那践人母女留不得了,寻个合适的机会,让她们永远从这世上消失。”接过红叶递过来的帕子,淑妃拭去眼角的残泪,咬着牙狠声道。
红叶未作多想,就道:“要不奴婢现在就亲自去办。”
“暂缓两日。”淑妃说着,幽叹口气:“事情一定要做得滴水不露。”
目光微闪,红叶便明白淑妃为何要暂缓两日,再处置依雨轩的母女俩,低应一声是,她没再说话。
两天两夜,皇甫颖两天两夜没阖过一刻眼,没喝过一口水,也没吃过一口饭,就那么趴在柯常在身上,守着她,陪着她,陪着生命中这于她来说的唯一亲人。
终于,她动了,抬起手,她颤抖着拔下柯常在插在咽喉上的发簪,在自己的粗布衣裙上拭了拭,见上面不再有血渍,才缓缓将其收起。
回到自个屋里,她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裙,梳好发辫,洗了把脸,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和蜡烛,返回柯常在屋里。
“娘,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全都记住了,你去吧”点着蜡烛,她望了眼柯常在的尸身,边低喃,边燃起上破旧的幔……
她没再落泪,她很平静,站在墙角边的狗洞旁,看着柯常在的屋子燃起熊熊大火。
耳边渐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叫喊声:“走水了……走水了……”最后望了眼那燃起的大火,她蹲下身,准备从狗洞爬出去。这个洞是她无意间发现的,有好多次她想从这个洞爬出去,看看依雨轩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她不能,不能让娘担心,可这一墙之外到底有什么,又深深地吸引着她。
于是,她在娘不注意时,就偷偷地将那个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的狗洞,刨啊刨啊,刨出能容她这胖身子钻过去的尺径。
怕被娘发现,她把刨开的石块又轻轻地按原状垒回去,每当想往外看时,她也不嫌累,再次将那些石块取开,蹲在洞口,望着外面不知通往哪里的小道。那时,她很满足,满足能看到那几乎无人行走的小道,满足有自己的小秘密。
眼下,她就要从这洞口钻出去,为自己寻得生路。
依雨轩的门“吱”一声响后,那起先灌入耳中的脚步声愈发听得明显。
来了,那些早想要她们母女死去的坏人来了,他们终于来了,火烧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他们才往这边赶,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她们母女死在这场大火中。
钻出洞口,皇甫颖闷趁乱跑着,她不知自己跑向哪里,也不知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她只知拼命地跑,趁着当下混乱之际,跑离这里……
“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打这不懂规矩的,闷着头到处乱跑,撞得我好生疼痛”
“对,打她,狠狠地打她”
……
跌倒在地,身上被人又是踢又是打,且脸上也没少挨耳光。
皇甫颖似是已忘记痛感,奋力反抗着,逮住谁就咬谁,然后爬起身,又没有目的的拼命跑着。
脑中不时闪现着母亲死时的惨状,她感到自己这会子什么也听不到了,而且周围一片血红,她什么也看不到……
“那丫头又胖又丑,看着还是个蠢的,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算了,别管她了,她要跑就让她跑去,待撞上哪位主子,就有得她好受了”
“该死的蠢丫头,看她的穿着打扮,身份不见得就比咱们好,可她倒好,胡乱闯入浣衣局不说,还将我差点撞倒在地,实在是气人得紧。”
“好了,别生气了,就刚刚咱们几个你一脚,我一拳,可没少让她吃苦头。”
“哼,还咬人,要是让我再遇到她,看我不打断她的牙齿”
几个浣衣局的女婢抬着一箩筐刚洗过的衣物,看着皇甫颖跑远的矮胖身影,恶狠狠地说着。
“跑,跑离这里……”皇甫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往前跑,不停地跑,或许就能遇到娘说的贵人。
她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她怕,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被周围的血红吞噬掉,可是,可是她越跑,周围的血红变得越浓稠,似乎要将她牢牢地黏住,让她没法喘气,直至窒息而死。
渐渐的,她感觉自己没力气了,更是感到身子蓦地不再向前移动,而是往地上倒去。
“你是哪个宫里的,竟敢如此冒冒失失地在御花园中乱跑?”陈福是皇后宫中的太监,奉主子之命,到宫门口迎接连城,这不,刚领着连城经过御花园,就见一体胖貌丑的小宫婢似是失了魂一般,闷着头就朝这边冲来,情急之下,他挡在了连城身前,就见撞到他的小宫婢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顾二小姐,这不知死活的宫婢害得您受惊,实在是罪该万死,等会咱家禀明皇后,必将其治罪”朝趴在地上的皇甫颖冷冷地扫了一眼,陈福面向连城,一脸赔罪道。
顾二小姐可是皇后请进宫的贵人,他若让其在前往栖fèng宫的道上出了什么事,那可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我没事。”连城唇角漾出抹轻淡的笑容,看向怔怔地望着她发呆的皇甫颖,与陈福道:“她这般冒失,不像是有意的,就别禀于皇后了。”自古以来,人们皆说皇宫里的水很深,从她第一次进宫,再至今日三入宫门,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看似华丽辉煌,礼仪最周全之地,实则就是个金丝牢笼,阴谋重重的人间地狱。
眼前的小姑娘,怕是这宫中最低等的宫婢,否则,也不会穿着一件半旧的粗布衣裙。
她的脸上怎会生那么多痘痘?
且颜色奇怪,像是因为体内有毒素,才导致的。
绕过陈福,连城蹲身在皇甫颖身旁,伸出手就为其把脉。
片刻后,她神色变得凝重,仔细打量起皇甫颖来。
一个看着仅有六七岁的小姑娘,是哪个和她有仇,竟狠毒地给个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下毒?
通过把脉,连城断定出皇甫颖体内的毒素有些年头。
还是别管闲事的好,最近一段时日,说她有意也好,说她无意也罢……总之,她不能,也不想再插手宫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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