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诚一来,就没办法深谈了,何必聚当即提出告辞。八≯一≧中文≥ w<w﹤w﹤.<8≦1﹤z﹤w<.罗国器送他出去,好半晌不见转回。门外脚步响起,进来了五六个人。王士诚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田家烈、姬宗周,并及两个武将,还有一个邓舍不认识的中年人。
邓舍挣扎着起来,要下床迎接。王士诚急赶上两步,把他按在床上,笑道:“燕王身体不适,何必多礼?况且,你我自家人,还用的着与俺客气?快快躺下,快快躺下。”往周围一看,他皱了眉头,“怎的也没人伺候?老孙哪儿去了?来人,去把他给俺叫来。”
老孙,是迎宾馆的管事。
邓舍忙叫毕千牛止住,解释道:“不怪孙管事。是我好清静,把侍女打走了。”
王士诚哈哈一笑,道:“高丽女冠绝天下,燕王久在海东,看惯了美女,享尽艳福。对俺益都的胭脂有些瞧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邓舍来益都带了不少的高丽女,做为礼物,有送给王士诚的,也有送给姬宗周等人的。这些高丽女皆洪继勋操练出来的,个个人间绝色,能歌善舞。姬宗周等人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王士诚极其满意,故而有此一说。
邓舍一笑,道:“海东不比益都。益都物华天宝,产出甚丰。海东酷寒之地,甚为贫瘠,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些许高丽女子。王爷若是喜欢,待我回去了,再拣选好的,与王爷送来些就是。”
“哈哈。燕王美意,却之不恭。俺提前道谢。”王士诚注意到,室内的窗帘帷幕全都掩的严严实实,料来因邓舍患病不敢见风的缘故,他先给邓舍介绍带来的众人,两个武将分别是续继祖、高延世,宴席上都见过的,分别上前向邓舍行礼。邓舍照例命毕千牛代为扶起。
王士诚说道:“昨天晚上老孙给俺急报,说燕王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天气炎热,毛窍开泄,受暑热之邪,侵袭肺卫,热蒸肌表,兼以耗伤津气。没什么大碍。只是有点气虚、阴伤的症候。昨天上午,因贪口爽,多吃了两瓣冰镇西瓜,受了凉气,又有点腹泻。”
“暑热之邪,侵袭肺卫”云云,通俗的话讲,即为热伤风,热感冒。邓舍半倚在床上,盖着被褥,室内又没开窗,很闷,他面色苍白,额头热汗出,小声小声地说话,时不时干咽几下,表示咽喉疼痛。就他外在表现的这些症状来看,确实像是热伤风。
他往肚子上按了两下,心中疑惑:“吃了巴豆,已过了这么半晌,怎么还不见效?莫不是吃的少了?”
便在昨夜,就巴豆的效果与用量,罗国器等人专门先试验了下。有个侍卫主动请缨,也是吃了这么多的分量,没半个时辰,连着往厕所跑了两三趟。应该没什么问题的。邓舍心想:“且再等等。”
王士诚听不懂中医的病理,姬宗周低声对他解释了。他“噢”了声,说道:“原来是冻着了,不,热着了。”王士诚在辽东待过,知道益都的天气的确比辽东要热上一些,而且湿润的多。邓舍常年征战辽东,对益都的湿热不太适应,并不奇怪。
田家烈从进门伊始,就不断打量观察,一会儿看看室内的摆设,一会儿瞧瞧案几上的药碗,更多的观察放在了邓舍身上。
他这会儿插嘴说道:“馆内的大夫不过寻常先生,难称良医。这一位,……”指了指邓舍不认识的那个中年人,他继续说道,“吴钰林吴先生,乃我益都名医。医术高明。吾特地请来,为燕王诊治。也免得庸医误事。”
邓舍心头咯噔一跳。
他身体好好的,病全是装出来,听田家烈语气,这吴钰林还是名医,一搭手把脉,定难隐瞒,不就全露馅了么?好在他早猜到了田家烈会来这一手,预备的有后招。他瞥了眼毕千牛,毕千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邓舍神色不动,朝田家烈拱了拱手,道声谢,说声辛苦,坦坦荡荡地伸开了手,任吴钰林上来诊脉。
趁吴钰林诊脉的空儿,邓舍笑道:“田公刚才说,‘以免庸医误事’,却叫我想起了一个古人的笑话。”他稳坐床上,眼观八路,分明看见王士诚的神色随着吴钰林的开始诊脉,忽然变得有点不自在。邓舍心中有数,知晓王士诚来探病之前,田家烈定然不知又对他说了些甚么。
王士诚既心不在焉,田家烈也目不转睛观看吴钰林的诊脉,他们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邓舍的话。
室内突然变的安静,出现短暂的冷场,气氛诡异。续继祖与高延世不知王士诚与田家烈的意图,对邓舍的笑话倒是很感兴趣。不过,没等他两人询问,姬宗周徐徐开口,问道:“敢问燕王,不知想起了什么笑话?”
“某甲,人也。初学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比武,一矢,中鼓吏,逐之处。乃从医,有所成,某日病,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姬宗周还没反应过来,高延世已经按捺不住,先笑声。继而满室笑声大作。包括田家烈、王士诚在内,无不大笑。姬宗周纵然稳重,也不由莞尔,他笑道:“如此文不成、武不就,学医反自害性命之人,却也着实世上少有。”
邓舍怕吴钰林不舒服,带着笑,对他说道:“我因田公之言,想到了这个笑话,讲出来无非博诸位一乐。绝非影射先生。”
吴钰林年纪有三十多岁,这个笑话把他也逗乐了,他笑道:“还请燕王殿下放心,吾学医之前,虽然也曾有学文,没甚成就,但是却绝对没有习过武的。”他诊脉已毕,退后几步,说道,“馆内先生诊治的不错,燕王的确受了暑热之邪。”
毕千牛奉上馆内大夫开的药方,请他观看,吴钰林细细看过,道:“用药、分量大致皆对。只是这一味药,……”他提起案几上的笔,删改两处,然后交还毕千牛,道,“按此方抓药,七八日内,殿下必能痊愈。”
田家烈兀自狐疑,道:“小小热伤风,便得七八日?”
有道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书人不止读四书五经,对医书也往往有所涉猎。田家烈虽没甚么医术,不会诊脉,基本的医书还是读过一些的。
吴钰林道:“若止伤风,自然不须恁多时日。燕王久居辽东寒冷的地方,体质偏寒。益都既热又潮,热为阳邪,潮为阴邪,譬如在冰寒之上,阴阳相攻,且燕王又受凉,得了腹泻。另外,燕王年少,从军的早,战场上刀枪无眼,定然曾受过不少的伤。吾方才与燕王诊脉,察觉稍嫌气血有亏。几下结合起来,不得不费些功夫调养。”
他转过头,交代邓舍:“少年之人,气血未足。燕王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了,要把气血补足,须知,药物补品只是外力,强体固本,方为根本。”
田家烈半信半疑。
邓舍道:“多谢先生提醒。”他喟然叹气,说道,“强体固本。说来容易,做起难。人只见风光一面,谁知背后辛劳?坐在这个位置上,数千里地、数百万民,也不怕王爷你笑话,我委实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屡生退位让贤之心。”
他像是有感而的样子,说道:“去年有次宴席,我问海东诸将各有何样的志向。有的说解民倒悬,有的说升官财。……,王爷,你可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么?”
“不知。”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醇酒妇人,乐在其中。”
王士诚作色不乐,道:“燕王正值青春年少,奋有为之时,怎能作此消极颓废之念?像俺这样的老朽,还时常有雄心壮志呢!”
他瞧了眼田家烈,意思很明白,你非要说邓舍装病,他哪儿装病了?你非要说邓舍有图谋山东之意,听见没?人家连海东都不想要了。
邓舍道:“王爷春秋正盛,有雄心壮志,理所当然。我自幼从军,对战场杀伐却真的疲倦了。说实话,之所以坚持到如今,实因为受主公恩重,无以为报。士为知己者死。这条命,我早许给主公,不看成自己的了。所以,不得不强为振作,以报君恩。”
邓舍这番话,说的情深意切。配合此时他病中的憔悴,真诚的神态,端得好一个赤胆忠心。吴钰林、高延世等,闻言动容。
王士诚耳根子软,田家烈说一次、说两回,也难免会使得他对邓舍起些疑心。这些日子里,他颇派出了不少人,往去海东,探查邓舍以前的作为。细作们给他带回的情报五花八门,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海东百姓,皆众口一词,赞邓舍仁厚。
又有件小事,吸引了他的兴趣。
据说邓舍的府中,三妻四妾,上到前高丽的公主,下到伺候的侍女,养了不下数十个女子。有个受宠的姓李,更是邓舍从臣子哪儿抢过来的。拿到眼前,与邓舍“醇酒妇人”的志向一比较,王士诚深信不疑,丝毫不以为邓舍在作假。
他叹道:“燕王忠心赤胆,可敬可佩。”
田家烈压下怀疑,改口说道:“方才燕王说待回去后,会再挑拣些许美貌的高丽女子送与我家主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燕王殿下答允。”
“田公请讲。”
“圣人有言:食色性也。燕王此次带来益都的高丽女,在下有幸也分得两个,果然勾魂。若是宽裕的话,能不能请燕王也给在下再赐来两个?”
“哈哈。些微小事,举手之劳。”
“不知燕王何时回去?”
邓舍算是服气田家烈了,这个问题他翻来覆去,几乎每次见面都会问起。对他的执着,邓舍也是“可敬可佩”。田家烈又道:“是了,燕王贵体染恙,调养须得七八日。然后赶赴安丰,来回又得半月有余。如此算来,少说也得一个月。哎呀,在下可真有些等不及了。”他自说自话,不给邓舍回答的机会,就主动将其启程动身、离开益都的日子定下了。
“也许要不了一个月。”
“怎么说?”
“我派去淮泗探路的侍卫,今天早上刚刚回来。”
“情形如何?”
“不容乐观。”
“愿闻其详。”
“杞县、宿州一带,虽然还处在安丰的控制下,但是曹州、汴梁、洛阳等地的鞑子,防御日渐森严,每日有轻骑、探马精锐,巡弋周边百里。要想他们的防区穿过,难度极大。并且,沿海张士诚月前才与吴国公交过一战,海道的防御也很严,更难以通过。”
“燕王殿下的意思是?”
“往去安丰,怕难成行。”邓舍忧心忡忡。
田家烈嘴角冷笑,道:“然则,殿下又有何打算?”
“且从长计议。若待我病好,道路依然不通。那么,我也只好暂且将陛见谢恩的念头放下。”
“哈哈!”
“田公缘何笑?”
“燕王适才所讲的笑话,实在可笑。”
邓舍故作不解其意,不予理会。王士诚岔开话题,说道:“若是路上果真危险,去安丰一事,缓缓也好。燕王既有此心,即便难以成行,想必主公也可以体谅,且定能感到燕王耿耿的忠诚。”
邓舍长叹一声,以手击床,道:“上次见主公,还是北伐当日,主公亲自誓师,我有缘得见天颜。至今已有数年。想念之情,无以言表。”他话锋一转,“主公恩深,我肝脑涂地,难以相报。纵然今次难以成行,主公的命令,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完成,虽死不惜!”
王士诚奇道:“主公的命令?什么命令?”
“当然是主公在封我为燕王的圣旨上作出的谕令,……。”邓舍亦然奇道,“王爷怎么不知么?我初来益都时,不就与你提及过了么?前两日,咱还又在一起商议。”
“你是说?”
邓舍捂着肚子,从床上跳起,趿上了鞋,三步并作两步,往外疾走,一边走,一边没忘了作出东倒西歪的架势:“哎哟,哎哟!突然腹痛,哎哟,……,王爷且请稍坐。得罪得罪。”门口撞上姗姗归迟的罗国器,邓舍使个眼色,丢下王士诚众人,自顾出门。
他出门后,在门外停了下,侧耳倾听,不出他的所料,王士诚一头雾水,不等罗国器见礼,追问不休:“圣上给你家主公下了甚么谕令?”邓舍微微一笑,随即又一阵的腹疼难忍,急忙咬牙切齿地往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