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尽管刻意封锁,静安寺里发生的一切,还是传得近乎满城风雨。
皇家之事,自然轮不到长安县来管,可李靖作为长安县功曹,还是很好奇地来到寺外,毕竟太子妃离奇薨于一所和尚庙,本身就很有戏剧性。
在这里,他竟然还碰到了李淳风,这个长安有名的游侠儿,虽然彼此知道,但由于彼此职业敏感性,一向并没有什么交情。
所谓游侠儿,可指两类人,一类人就是街面上挎剑扬刀讨江湖的侠客,一类却是依附于高门大户,充任客卿角色,形如看家护院之类。
这个李淳风,就是城内来府的食客之一,自负剑术无双,星象占卜亦为一绝,自己之前倒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此人毕竟也算是知名人物,李靖还是向对方抱拳示意,没想到他竟然挤了过来,炸了眨眼,嘀嘀咕咕的悄声说。
嗨,李曹长,听说了么?!
李兄,听说什么?
咱们的太子妃在这和尚庙里薨了。
这厮着实可恶,竟然特意把和尚庙里几个字咬的格外重,李靖作为官面人物,必要的政治觉悟还是有的,登时白了他一眼。
没有确实证据,可别乱说,要不信谣不传谣,不然,小心,长安县可要找你去喝茶。
嘿嘿,别误会,我就是随便说说,不过,曹长,看你的面相,比较晦暗,官场可能不会很得意,而且,依我之意,你还是远离是非之地较好,马上,就要地震了。
说完,李淳风自顾自去了,李靖眼望着他的背影,想着他似是而非的话,又看了一眼把守森严的庙门,还是摇摇头,悄悄离去了。
……
此时的杨勇,对于民间的风风雨雨,根本无暇顾及,只有他的父母,才能真正影响他的命运。
一国太子妃的死,当然不能不让她的公公婆婆,大隋朝廷的实际掌舵人杨坚和皇后独孤伽罗知道。
况且,杨勇也不敢隐瞒,毕竟不能将妻子像平民一样的草草下葬,丧葬大事自有朝廷的法度,元家也不是普通门户,出了这等丑事,一旦捅了出去,对谁都是灾难。
此时的他,正站在杨坚夫妻面前,一边陈述自己修改过的事情经过,一边偷偷察看父母的脸色变化。
父皇、母后,元氏忧思日甚,心力交瘁,昨日前赴静安寺礼佛还愿,不幸薨了。
此时,他突然发现,父母的脸色竟然铁青无比,心里顿时感觉很奇怪。
你意思是说,你妻子是正常死亡的么?!
杨坚示意妻子稍安勿躁,一切有自己,他自己沉声问道。
是的,父皇!
虽然有些不安,杨勇还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一双眼睛凛然无惧地直视着父母。
畜生,还不跪下,你父皇已经知道了!还不好好向你父皇求饶,若再胡说八道,意图欺瞒,即使本宫也保不得你!
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的亲儿子,尽管内心不喜,独孤伽罗还是禁不住开言提醒。
这时,杨勇才恍然大悟,原来已经东窗事发,他反而更淡定,身子站得更直,依然直视着他们,大声申辩。
哈哈,原来父皇母后已经知道,那儿臣还有何言,出此家门丑事,儿臣反正不欲多提,给父皇母后蒙羞!
跪下!孽子!朕很心痛,你知道为什么吗,一力培养的亲儿子竟然连自己的父亲都想欺骗,你在国事上遮遮掩掩,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有一天,这天下还得由你来掌控。可你这不孝子,现在竟连自己的家事都开始欺瞒于朕,朕告诉你,朕还活着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当!
看到太子依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杨坚彻底暴怒了,胡须乱跳,伸手怒指着他。
若杨勇是个聪明人的话,此时就应该赶紧乖乖下跪认错,可他偏不,他自己还觉得委屈呢,自己的老婆偷人,给自己带了绿帽子,自己这个受害者,为什么反而落到受审的位置。
于是,他依然梗着脖子,在那里站得笔直,眼睛不屈的看着盛怒的父亲。
父皇,儿臣不服,儿臣是受害者,父皇为何如此处事不公!?
这时,连独孤伽罗都看不下去,蹭地离座而起,轻移莲步,几步走到他面前,竟然扬起巴掌,猛力地挥了下去。
杨坚呆住,自己的妻子虽然强势,却知书达理,从不曾如此粗鲁。
对于母亲的认识,杨勇反而深刻得多,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左手捂着被打的脸颊,蠕蠕的说。
母后,母后……
独孤皇后怒意仍盛,还不解恨,又一次举起手掌,作势欲挥。
这次杨勇学乖,赶紧扑通跪下,双手紧紧抱住皇后的双腿,泪光莹然,哀声告饶。
母后,母后,我是睍地伐,是您的第一个儿子呀!母后,母后,您饶了儿臣吧!
母子连心,独孤皇后轻叹一声,再也下不去手,右手无力垂下,轻抚着他红肿的面颊,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低声说道。
痴儿,痴儿,你道,母后为何要打你。母后是恨你用情不专,若你待元氏厚,元氏又岂会如此对你。元氏再不济,也是父母精心替你所选的未来皇后,你慢待她,就等于慢待父皇母后,你这孩儿,怎么会如此不懂事!?
看到母后心软,杨勇自以为机会又来了,又忍不住低声抗辩,声音越来越小。
母后,这些,儿臣都懂,可儿臣对元氏实在喜欢不来,又怎能勉强,况且父皇都可以还有个尉迟嘉华,儿臣为什么不可以!?
这话才一落地,整个英华殿内霎时是死一般的寂静,几乎落针可闻,杨勇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以额触地,再也不敢抬头。
然后,就感觉独孤皇后正在移动,脚步声渐行较远,看情形,似乎是出殿去了。
杨勇都不敢抬头,他了解自己的父亲,越是愤怒,情绪反而越是稳定,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整个大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喘息声,他不甘的抬头望了一眼,一道冷冽至极的目光令他如堕冰窟,禁不住打个哆嗦。
睍地伐,你今年有三十一岁了吧,古人说,男人三十而立,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不错。
杨勇不知道父皇为什么给他说这些,又非常奇怪父亲竟然罕见的跟他拉起家常,知道他话还没有说完,继续低头聆听。
朕居博安侯,你为世子,朕受禅登基,你即位东宫太子,朕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朕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皇儿,你礼贤下士,深受百官爱戴,朕亦为你开心,这个天下,朕大行之后,终究还是皇儿的。
这些话,杨勇自然不反对,只站在那里,默然点了点头。
孩儿,你今日,知道错在何处么!你可能不知道,你这人太正直,或者说自以为是,如果是身居高位还好,别人都要看你脸色,只能敢怒而不敢言。皇儿,你可知道,你今日伤害了你的母亲,把你含辛茹苦养大的亲生母亲,有些言语说出来,要比刀剑还要锋锐,会把人心片片粉碎。
父皇……
这时,杨勇也意识到错误,猛然抬头还想替自己解释一二,可冷不防杨坚脸色突变,大声呵斥,疾言厉色,把他吓了一哆嗦。
闭嘴!朕说话的时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你这个孽子,为父尚在,你就胆敢欺上瞒下,甚至还议论起了朕的短长!朕告诉你,只是想告诉你,朕还是这个天下的主人,朕想做什么,都不需要你这个贤明的太子来指摘!现在,你马上给朕滚出去!闭宫思过一个月,自己去好好反省!
等杨勇失魂落魄出宫,杨坚倒卧在龙椅之上,感觉一阵阵的倦意,自己确实老了啊,可朕还不能撒手,这个江山,内忧外患,朕不放心啊!
……
四天后,杨坚呆呆倒卧在龙椅上,看着御案上呈放的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盒子,里面有一只白皙的女性手掌。
月前,他还曾经无数次亲手细致把玩,称其肤色白皙如玉,纤纤手指似春葱,手掌主人婉约含羞的模样,似乎还音容宛在,莺啼一样清脆悦耳,而今的每一声,都像在将他的心脏来来回回的刺穿。
他没有勇气,再次触碰,曾经珍视的宝物,只觉得呼吸都快要窒息。
有些事,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但大家只要心照不宣,就可以当做不存在,比如皇帝新装里的皇帝,和大家一直都共同生活的很快乐,谁也不碍着谁,可突然闯入了一个胡作非为的小孩子,只因为他的一句话,皇帝和大家们平静的生活都彻底崩塌了。
朕,对不起你,嘉华,你只是一介可怜的孤女,若没有朕,你可能会孤独寂寞地活下去,等到年龄大些,你或许能够遇到一个合适的良人,做到相夫教子,在朕的治理之下,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我,杨坚,生平从不苛求什么,几乎无欲无求,像个苦行僧一样生活,现在,好容易拥有了一件自己真正想要拥有的宝贝,却又被人残忍的夺走,我,好恨……
呜呜呜……
在阴暗里,这位隋朝最高的统治者几乎哽咽,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声音尖利的差点让侍立在殿外的太监惊倒。
备马!朕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