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下子没了言语。
一人沉默埋首,执着锅铲,一人不语敛眉,往灶肚里递材火。
渐熟的面疙瘩在狭小的厨房里散出了清淡的米粉香,韩世忠不动声色的深嗅了一口,心里生出细密不可言的安逸,还有复杂的烦闷。
“够了,莫加火了。”红玉打破沉寂,看着锅里情况,抬首叮嘱韩世忠,“夫人可还要再进些晚食?”
白瑛今晚因为等他吃得少,红玉看在眼里。
韩世忠拍拍手从灶头后走了出来,取了碗给她。
红玉额间的泥印子越来越显眼,韩世忠一双手抬了又放下。一直到红玉盛了两碗面疙瘩转身,才看见韩世忠束手束脚的姿态。
“怎么了这是?”她问道。
又是一个要命的清亮眼神,韩世忠只觉得一切都带上了温意,年轻的小娘子,娇俏的忙活在堂前灶下,活色生香,就好似……好似那征战多年的荆棘里,在凌晨时分开出的红花朵,还带着露珠,谁也不肯轻易亵渎攀折,生机簇簇,实在是美。
韩世忠一时没忍住,探出一只手,往她额头间轻轻一靠,手刚一触上那饱满鲜嫩的肌肤,彼此都像是火灶里突然崩裂开来的火星子,心里某种东西就烂漫了起来。
厨房里一下就静默了下来,只余彼此都屏住的一线呼吸。
混沌间,红玉猛然回过神,别开了头,回身重重的捏了捏手里的锅铲子。
谁都没有注意到,檐廊底下一个同样静默伫立的身影,在清寂的月光下,收回了看向厨房的视线,黯淡无声的转进了里屋。
锅里的水依然在咕噜咕噜响,韩世忠假意咳嗽了一声,缓了这刹那的尴尬,“你额间沾了印子。”
“无碍的。”红玉面容很平静,不甚在意的用手背摸了一下,这才端了碗,递给韩世忠,“若是夫人没歇下,大人便唤了夫人一起吃吧,饿着肚子哪能睡得下。厨房这里,奴婢来收拾就好。”
有什么东西冷了下来。
韩世忠“嗯”了一声,手掌有力接了过来。他退出厨房,走起路来,沉稳赳然,好一副经得起事的筋骨。
红玉默然看着他背影,再一次暗想,这样的人呢,怎么就只会才摊上一个承节郎的初级职位?
谁料到一时没堤防,竟问了出来。
韩世忠刚跨出厨房,也没料到她这般问,停下来,没有犹疑,语气坦荡带笑,“要说这升官一事,拖泥带水,实在不合我脾胃。”
听他这么一说,红玉心里一算计,顿时就明了。
她也勉强算得上武将之家出身,多少能从爹爹阿哥嘴里获悉一些。军队里头奖励军功大致也分为两种,一来便是拜官升位,二来就是直接领赏金。前一种方式手续颇多,往往立了一功要候补,等个半年或一年之久才能转正,后一种领赏,军功上报,现买现卖,奖银立刻就发了下来,银货两讫,在韩世忠看来,是要痛快很多。
见梁红玉没说话,以为她不甚明白,韩世忠复又顿了顿,稍微犹豫的解释了一句,“瑛儿一人在家,实属亏欠,我想要她日子过得舒坦些,不也需要银钱周转。”
白瑛一个妇道人家,迁到汴京,要兴屋置业,可不得等着韩世忠那不拖泥带水的奖银。
厨房里油灯火苗跳了跳,红玉捻了捻自己发烫的指尖。
她淡淡扯了扯唇角,说道,“夫人昨日在市集上看中了些胭脂水粉……”
红玉留了些意,没说完,韩世忠愣住,再囫囵的“嗯”了一声,端了碗回屋。
红玉捻着手指,没有动弹,看着月光把韩世忠的影子拉得清瘦,直到他消失在房檐之下。
厨房里闹腾的雾气散了下来,有初秋的夜风钻了进来,一下子就凝了细密的水珠子,红玉抬手用右手食指指腹,沿着案板细细的碾画而过,直到触到发烫的锅口,才蓦然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动作缓慢轻柔的收拾起厨房,末了,想起什么,复又擎着油灯,按着白瑛的模样,关照了下厨房的各个角落。红玉看了看先前韩世忠生起的一场火,只余灶肚里暗白的灰烬,失去了温度,她心思焦灼又复杂的退出了厨房,站在门外,抬头朝着里面,深深的凝视了厨房那黑黝鬼魅的横梁。
血仇尚未得报,哪敢谈风花雪月,红玉心下恻然,叹息一声,告诫自己,她要的铮铮汉子,还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