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轻手轻脚,端了两碗面疙瘩回里屋,他用脚掀开了门,发现本已歇下的白瑛离开了床榻,黑洞洞的,坐在床前几步的圆木桌前。
白瑛平静的抬眼看了进门的韩世忠一眼,她抓了手边针线篮子里的剪子,剪亮了微弱的油灯。
借着骤然变亮的灯火,他看清晰了她。
脸颊上被鱼刺划到的伤口有些显眼,但他常年在行伍之间过日子,再厉害的伤也见过了,韩世忠落了一口气,心里只道,人没甚大碍便是好的。
白瑛肩上披着白日里那件褐色褙子,她一个抬手,用剪过灯芯的手指,轻轻的揉了揉她已经出现了很多皱纹的眼角。再微微的张了张嘴,强迫意味般的,吞下了一个哈欠。
有灯火一跃,把她的影子一下子放大投射到了砖地上,那黑魆魆的姿态,就像是白瑛本人一般,沉重中掺了太多的凝寂和压抑。
韩世忠恍惚,他仿佛是第一次这般端详白瑛,她的变化太多了。
他对她的记忆似乎永远只停留在十三年前,那时候白瑛还只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新妇,利爽又精明。此刻的白瑛,却俨然是一个老气的妇人。
那些在她身上过早出现的皱眉,镂刻着这些年跟着他的颠沛日子。而她的娇艳,早已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他不知晓的深夜给耗干净了。
韩世忠张了下嘴,他想说些什么,想跟白瑛细细谈些什么。可是谈什么呢?谈家长里短,他全然接不上话,谈自己在外的日子,他知道,白瑛并不能很通透的理解那个世界。
韩世忠放弃了,他暗叹一口气,“脸上可还疼?擦药了吗?”
白瑛并不理他。
“正好,我煮了两碗面疙瘩,你来试试。”
白瑛依旧不言,只是扭动的肩膀暴露了她内心的火躁,随着她的动作,肩上的褙子滑落了下来,落到地上。
韩世忠把碗轻轻往白瑛面前一搁,这才看清楚桌面上搁着的两本书册。
“前两天便瞧过了,这到底是什么书?你如今可是学会识字了?”
白瑛看着韩世忠拉过板凳在她身侧坐下,见他舀了面疙瘩往嘴里放。
她开口:“你说外头那金贵的小娘子,是大官儿硬赏给你的,推不得,那要是人死了呢?”
有面疙瘩从勺子上滑落,砸进碗里,溅起水花。
白瑛盯住桌面上那一点汤水,眼睛里墨黑一片,“要是人死了,那大官儿可就没有再让我们强留的理?”
韩世忠惊了,“瑛儿你莫不是生了什么念头?”
白瑛不答,反问,“要我不动念也行,那你说说,你打算拿着小娘子怎么办?”
“从进门便给你说清楚了,你也是晓事的人,怎么又缠着不放?”韩世忠蹙眉,面疙瘩也吃不下了,他搁了勺子看着白瑛。
“我晓事。”白瑛似笑非笑,“赶明儿我剃了头,做那道姑子去,把这家让给你俩,你看,够晓事了吧。”
“胡闹!”韩世忠愣神,“唰”一下便从凳子上站起来,盯着白瑛,“瑛儿,你说什么浑话,安生日子不好好过,那……那道姑子像话吗?!”话到最后,因为极度的激动,竟然打结了一下。
白瑛不给他反应,就呆呆的坐在那。
韩世忠也恼,三两下把桌上的碗叠在一起。
他侧身就要往床上躺,这才看到先前白瑛掉落的褙子,韩世忠弯腰捞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往闷不做声的白瑛身上搭。
“歇了吧。”
白瑛犟着脾气,不理会,一副要把凳子坐穿的姿态。
韩世忠也焦躁,却还是放轻了语气,“等开了春,那小娘子便离开。”
两人一夜无话,夜来一声尖锐过一声的蛐蛐声,扰得彼此心里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