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苏低头翻了一页书:“不插手、不过问?今天以后,不行。”
落梅无奈道:“小娘子千金之躯,不该为一介婢子涉足险境。”
“所以就该你自涉险境?”雒苏顿了顿,抬头瞥了一眼道,“你若说自己能照应好,以前我怕是会信。”
落梅是彻底无奈了:“不似小娘子想的那般,就是没有太子殿下派的人来,落梅迟早也能脱身。”
雒苏合上册叶敲了敲手背,做询问状:“早要早到什么时候?等办笄礼的时候再服侍我一场?”
知道眼前这位是认真上了,落梅轻揉额角:“小娘子,落梅旧日也识得几位贵人,大约能在冼马薄面前说得上话。”
雒苏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谢太师一家于奴婢恩重如山。”落梅顿了顿,将心底最后一点秘密也说了出来,“奴婢幼时曾与谢家三郎一起念过几日书。”
雒苏缓缓思考,太师作为天子三师之首,向来是无上尊崇但无实职的。当朝的确有个谢太师,姓谢名夔,同样是个挂虚衔的——太子太师。雒苏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怎么有种感觉,太子宇文测就是她的克星,一个挥之不去的魔障呢……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雒苏不得不赞叹一下自己毫不敏锐的直觉——发现得实在太晚了。而此时雒苏看着落梅异于平常的神色,哪怕只有一丝,也确定了,那位谢三郎当是她家落梅属意的郎君了。于是她调整了一下心情,托着腮笑眯眯道:“久闻谢三郎棋艺诗赋双绝,当年一首《虎魄行》响彻琰都,闺阁娘子不插玉钗求琥珀,令琥珀半年之内身价翻了三倍……唉,转眼三年过去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谢三郎竟仍未有妻室。”
落梅将头低了下去:“奴婢不知。”
雒苏想了想道:“我原想着,等阿舅他们回扬州,你也一道过去。你若肯等上两年,弄个小家碧玉的身份倒也不难,只是如今却要从头打算……”
清清楚楚的嗓音打断雒苏的思忖:“小娘子将何往?”
雒苏叹了口气道:“阿舅那边是不能说的,我要另想法子,少不得要先毁了这张脸。”
落梅沉默了片刻道:“落梅以为不妥。一则小娘子在外不能无人陪伴,二则琰都各处俱有阿郎耳目,三则暗箭难防。”
前两条雒苏已经考虑了很久,至于第三条,在落梅出事以前,她还天真地以为不会有人盯上她的青菰院……如今看来,不找一个强大的靠山,一切都是痴人说梦。不知怎么思绪就飘了开去,若说待在哪里最安全,恐怕那个人身边可以?在那个位置稳稳坐了十一年,能力毋庸置疑——大宇眼下的年号“晏平”便是以圣上册立太子那年为元年。更可贵的是视女色如浮云,单身二十余年,嗯,值得信赖。可是反过来看,好像自己毫无利用价值?雒苏默默擦了把汗,混到这地步,这几年真是白混了啊……
“谢小娘子恩典。然落梅生于斯长于斯,不能无故离去。”
雒苏愣了愣道:“是谢三郎吧。也好,容我再想想……”
落梅摇头道:“落梅此生不愿为人媵妾,惟愿侍小娘子终老。”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去看望了舅父舅母几次,知道贺青林来琰都要置办的药材、办的事都已经差不多,雒苏也就放下心来,专心扮演乖乖女的角色。
直到六月初三这天,她十五周岁的日子。上一次成年礼的时候,她收到了一支大师亲手斫制的斑竹箫,斑竹上的斑点酷似泪痕。当时她笑着问哥哥,是不是嫌我吹的曲子没灵气,要用泪水浇一浇?彼时哥哥的眉眼仿佛浸在了水里,隔着触摸不到的时空,氤氲得不像样子……
雒苏坐在茵褥上,垂头看着交握的小手,不禁感慨,掉进这副身体里也不算坏事,起码能名正言顺地装嫩,还能倒退几岁享受一次贵族成年礼,一般人还没这待遇呢。
“小娘子,陶夫人到了。”落梅穿着浅青色襦裙,头上只簪了支翠竹簪子,模样格外清雅。
梳双髻、穿白色襦裙的雒苏抬起头来,眉眼间春水盈盈:“今天一大家子凑齐了,可要热闹了。”
“七娘何在?”
略有丝沙哑的醇厚女音传来,雒苏知道是陶夫人——今天为她及笄的正宾召唤她了。婢女们早已挑起琉璃帘,雒苏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小步走向光风堂。
室内人虽不多,可外头黑压压一片……雒苏一想到她伯父雒谷,雒桑那个子孙满堂的兄长,就忍不住有些头疼。大伯不可怕,七八个小老婆十好几个孩子就有些可怕了,偏偏这一大家子以家风剽悍著称,说不怕她都心虚……想到这里雒苏不禁佩服起父亲大人来,把这样一个兄弟留在琰都实在需要勇气,呃,虽然不是他想留,而是兄长不肯走,还硬生生讨了个京官当……
而这位陶夫人是雒家亲眷中难得文化水平、口碑都很高的一位主妇,说起来是个地地道道的世家女、世家妇,是这个时代女性的楷模。当然,雒家不是世家,只是个半路出家的,追溯祖上做官历史多不过三代去。陶夫人则不同,无论是娘家陶家,还是夫家秦家——没错,就是四大望族中的秦家,虽是秦氏旁支——都是地道的世家。
高贵冷艳的世家风范一下就体现出来了。陶夫人不轻不重地看了雒苏一眼,不咸不淡道:“七娘越发出落了,礼数也须跟上才是。”
雒苏抱着反正以后不用打交道的想法,管他是烈火般的吹捧还是寒冰似的斥责,她打定主意一律宽容接受,柔声细语地装淑女。于是此刻柔声细语地应了一个是字。
感到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似乎稍微重了一两铢,雒苏乖巧地聆听下一步指教:“七娘自去盥手,闲杂人等无须理会。”
雒苏正在认真地洗手,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夹杂着陶夫人的喝止声,安静了一会,然后人声鼎沸更甚。她探出头去看,见陶夫人已不在堂中,倒是外面传来传唱声:“秦贵妃至——永宁公主至——”
雒苏托住下巴勉强没让它掉下去,不祥的预感却隐隐从心底升起。然而来不及多想,片刻后笄礼就要在霁月台开始了。霁月台三面柳树环绕,数条光洁的青石小路分别通往东西两侧建筑——落花馆和春草榭。
雒苏站在落花馆檐下,听到雒桑的声音,知道是父亲大人在向宾客致辞了。接下来就该自己出场了。
按计算过的步子走到霁月台上,面向南,向宾客行礼。宾客首席自然是两位贵客,入目一袭杂色礼衣,两博鬓上宝钿闪耀,衬得人容色端雅。旁边的少女眉眼弯弯,穿白色蜻蜓缕金衫、鹅黄葱绿间色裙,外搭宝蓝葵花纹半臂和朱红玫瑰纹披帛。
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
雒苏顶着沉甸甸的脑袋拱手正坐,大袖衫兀自飘逸,里头的罗襦却已湿成一片,腌菜似的粘在背上。好在再熬一会就结束了,雒苏一面聆听父亲大人的教诲,一面疑惑怎么还没到给她取字的步骤,难道大宇的女子不兴取字?不对,远的不说,雒蕙就有字,叫畹芳来着。
聆听完教诲,雒苏低头恭顺道:“儿虽不敏,敢不祗奉!”再抬头时却见父亲大人眼底的神情十分罕见十分柔和,这是……慈爱的表情?周围宾客们的表情十分丰富十分耐人寻味,这是……什么状况?
一张有几分熟悉的清秀面孔出现在面前,手捧竹简,以不卑不亢的语调开始朗诵:
“时维六月,序属季夏。霁月台上,感芙蓉倚风,知青草临榭。……”
从庄重笄礼变身诗歌朗诵会的冲击中缓了过来,雒苏调整了一下坐姿正待好好欣赏,撰稿人的笔锋却陡然一转:“今有女雒氏,天生丽质,年方笄岁。雅擅吟咏,实过谢女之思;妙协音律,不让文姬之慧。更兼性情温顺,言语柔嘉,颇知进退;宜为东宫主妇,太子良配。且夫……”
不啻一个惊雷当头劈下,后面的话进到耳中都成了嗡嗡一片。雒苏呆了半晌,直到绿袍内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众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欢欣的,关切的,沉敛的,羡慕的,怨毒的,似乎还有……同情的?雒苏相信,只要在头顶放一块凸透镜,她就能自燃了。她木然地俯下去,木然地稽首行礼,木然地开口谢恩。
绿袍内侍无声退下,秦贵妃带着温和笑意,从匣中取出一支羊脂白玉钗,亲自簪在雒苏发髻正中。钗头处是一朵饱满的千叶白莲,雕得端的神完气足、风雅从容。最难得的是花蕊处一抹烟紫,和池中的千叶白莲像了个十成十。
一旁宇文洸满意地笑,不远处雒桑欣慰地笑,远一些的雒芷雀跃地笑,雒蕙磨牙地笑,众人附和地笑……
目光飘过一张张笑脸,意外捕捉到一张速冻过的面孔。雒苏这才感到一丝真实,好歹贺表兄还是那副万年冰山的模样,要不然她一定是在做梦。
为什么事态突然演变成这个样子?她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知道的是,她敬爱的父亲大人早已洞悉内情。原来,那天的叮嘱果然是为了避嫌,叮嘱她“自珍身份”,自珍的不是大家闺秀的身份,而是准太子妃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