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拨开,容婕妤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抿嘴微笑:“当真是个万里挑一的,难怪太子殿下和贵妃姊姊都这般看重。正巧我去看望淑妃姊姊,七娘若有暇不妨一道?”
两道短而粗的桂叶眉跃入眼帘,雒苏头皮一紧,目光落在银红蹙金裙上,声音也变得细弱起来:“今日得仰瞻婕妤玉容,于妾已是意外之喜,万不敢叨扰淑妃殿下。”
容婕妤嗓音娇柔:“七娘这可是误会淑妃姊姊了,淑妃姊姊是最爱美人的,见到美人一高兴就乱赏东西,连圣人都是没奈何。”
盛承圣眷的淑妃殿下,哪是她敢误会的?雒苏百口莫辩,还没想出一个妥帖的回复,一团旋风似的的影子忽然奔到眼前。定睛看去,却是个娃娃脸小宫女,还有几分眼熟,在东宫见过。
小宫女向容婕妤见了礼,抬头对雒苏道:“公主又不肯吃药了,雒小娘子垂怜,请千万随婢子去流苏殿劝一劝公主。”
雒苏不忍地看了一眼小宫女滴着汗的娃娃脸,又望向容婕妤:“乞婕妤垂怜。”
容婕妤眯了眯眼睛,摆手道:“既是永宁公主玉体有恙,淑妃姊姊自是不忍的。七娘且去罢。”
一旁的侍女忙拢上纱帷,招呼人重新抬起肩舆。
事实证明大溪宫的确是个危险的地方。雒苏自问最近没做什么亏心事,那么只能归结于偶然因素——今天人品太差。否则实在不能解释为什么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贵人。
当在流苏殿看到一双六合靴以及靴子上的柘黄袍角时,雒苏恨不得一头磕晕在院子里的太湖石上。
结果她只是轻轻磕在了水磨石地砖上,随即离开。
大宇天子垂下目光,蔼声道:“七娘免礼。永宁常与朕说起,当朝闺秀中唯有你堪为太子良匹。”
雒苏懵了一下,低头惶恐道:“公主谬赞,妾愧不敢当。”
皇帝低笑了声:“永宁尚小,难道贵妃也诓朕不成?”
雒苏盯着水磨石砖,几乎要从上面看出朵花儿来,嗓音也有些干涩:“得贵妃殿下与公主青眼,妾不知所措,深恐资质粗劣,万一令圣人失望。”
竟是个老实过头的。皇帝看了眼乌黑的头顶,垂鬟分肖髻旁只簪了几朵冰绡剪的绿萼梅,衣裙也不见娇艳之色,不由轻叹了声:“雒爱卿的苦心,朕是知道的。回头对你阿耶说,洛阳女儿虽不可学,也无需矫枉过正。这个年纪正该打扮起来,没人敢笑话!”
雒苏忙谢恩,有一丝愧疚为背了黑锅的父亲大人升起。唉,谁叫太子殿下清心寡欲,皇后殿下美丽冻人,加上大宇尚白色,亏她还以为这样打扮万无一失呢。
拜别皇帝陛下,雒苏心事重重地走向公主卧室。不料永宁公主刚服了药歇下,屋内外弥漫着柔软的安息香。雒苏望着悬在帘边的银香囊发了会呆,让娃娃脸侍女帮带声问候,踏着残暑出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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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十六娘削发为尼的消息一夕传遍琰都。手微微一颤,好在立即稳住,御赐的金步摇在掌中翩然摇曳。雒苏松了口气,市井流言已经不知翻出了多少个版本,不管怎么说,这档事暂时落下帷幕,舅舅一家也已经回扬州去了。
这几天她接待了不少客人,除了周琼来得频繁,其他不过是点头之交。旁人她说不好,但周小娘子是个实在人,若非她要离开琰都,倒可以深交。
头疼的还不是和名门闺秀打交道——
“小娘子,齐王妃又派人送东西来了!”
看着一脸喜色的折柳,雒苏按了按眉心,看来不去一趟齐王府是不行了。虽说齐王和太子走得近些,到底不似寻常人家手足情深,可她毕竟不是太子妃,齐王妃的好意,她感觉沉重如山。
齐王府门前空地上停满了宝马香车。雒苏按了按帷帽的帽檐,甫一下车就受到了热情款待。几名衣着光鲜的侍女仆妇迎上来,嘘寒问暖,奉承的话一车接一车地来。
“难怪娘子昨天就开始念叨,雒小娘子这般人物品格……奴婢是前世修了多少福气,才能亲眼一睹玉容!”
“贱妾一见雒小娘子便觉亲切,思前想后,总算明白了!贱妾前些日子去妙华寺还愿,见许多人围着天女维摩玉像,贱妾也看得舍不得挪步……如今回想起来,那天女的周身气度简直和雒小娘子一般无二!”
雒苏感觉头上的帷帽仿佛出了个尖儿,高耸入云——这高帽子给她戴的,都快让她走不动路了。
终于到了王府后宅,齐王妃笑着迎出来道:“七娘快进来,今早我听说了一件奇事!”
雒苏堆笑道:“王妃折煞妾了!王妃玉体贵重,快请进屋,有什么教诲,妾听着呢。”
齐王妃戚青琐心道这是个识趣的,看来凭空多出一个小长嫂也未必是坏处,太子软硬不吃,说不定能从他妇人身上下手。于是她款款笑道:“听说有位德高望重的法师在瑞城宣讲,讲到天女散花一节,平地卷起大风,天上竟果真下起花雨来!那花瓣红红白白,听讲的人无不如痴如醉。”
雒苏惊诧,这样装神棍真的不要紧吗?难道皇帝吃这一套?当今大宇,释道两家盛行,若要分个伯仲,道家要强势一些,当然佛家也不甘示弱,为了争夺统治者的目光,两者竞争激烈。于是她试探道:“这位法师佛法如此高深,不知会不会来琰都。”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戚青琐笑道:“听说已蒙圣诏,不日便出发。到时法师到了,我叫上七娘,我们深闺妇人也见识一下无边佛法去……我说差了,七娘还未出阁,比我们可强多了。”
雒苏嘴上诚恳敷衍着,心里却疑惑起来。看齐王妃言谈举止,不像是皈依释教的居士,若说看稀奇热闹,也不像齐王妃所为……而且这刻意的拉拢,定是有求于她,求的是什么呢?等等,这法师本在瑞城,瑞城是青州首府,难道……齐王妃打的是青州的主意?除了齐王,年幼的鲁王封地也在青州,莫非齐王妃想先下手为强,让齐王尽早就藩,独占青州那块沃土?呵……可她毕竟还没入主东宫,齐王妃主意打得过早,看来是等了许久,沉不住气了。
雒苏倒是很沉得住气,反正太子妃位不是她的,旁人谋划便谋划吧,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怨不着她。
齐王妃见她没有推辞,心下宽慰不少。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说不定明年他们夫妻就能在青州安定下来,过起逍遥日子。往后太后不再往她这塞人,她也不用含笑接纳,没有新人,她压力就小了许多。好在夫君不是那薄情人,庶子由她抱养,终身也有了依靠,只要远离琰都,不碍着太子的事,他们的好日子长长久久。
各怀心思的两人竟聊了许久,雒苏自己也觉得诧异。等回到雒家,雒芷已经在青菰院等得望眼欲穿,一望见她便冲了出来:“阿姊!宫里来信了!”说着冲她挤了挤眉,小声道:“是东宫哦。”
握着不甚起眼的灰蓝茧纸,指尖拂过纸上的鲤鱼水波纹,雒苏拆开封口,抽出一张白麻纸,上面寥寥几行字,却是一手极有骨力的隶书飞白。
雒芷星星眼地看着她:“姊夫来信说什么?是不是要接你出去耍?”
雒苏盯着白纸黑字,一时间很没有想法。竟然被这丫头说中了,太子邀她出去做什么?信上语气不算和善,难道他对她去齐王府不满?可除了珠玑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打过照面,她和齐王素无交集,能查到什么?不管怎样,他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这个会她必须赴。
“阿姊……”
转头对上两道强烈的八卦之光,她忍不住寒了一下,咳了声道:“阿耶布置你的字写了没有?诗做了没有?曲子弹了没有?再不用功,当心将来没人要。”
雒芷低头蔫了一会儿,迅速恢复精神,围着雒苏转了两圈道:“阿姊快换衣裳去,就穿圣人赐的缭绫裙吧,不论哪条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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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销魂桥上,眼前垂柳依依,脚下灞水悠悠,本是难得的胜景,雒苏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定是因为这桥的名字,嗯。
三两知己临风斟酒,五六好友折柳相送……直到看到一对执手相看泪眼的爱侣,雒苏猛地顿住步子,隔着帷帽看向身边人:“殿下带我来此,有何意耶?”
宇文测并未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这里不好?”顿了下道:“齐王府好?”
雒苏心想果然来了,忍不住辩驳道:“齐王妃厚爱,妾虽担不起,但礼尚往来,妾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
根据他掌握的情报,她在齐王府没有见到齐王。宇文测心情略松快了些,折下一截柳枝,漫不经心地把玩:“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青菰院的婢女,名字是从这来的?”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雒苏愣了下道:“是。”
宇文测轻轻一拧,嚓的一声,柳枝干裂的部分折断了。
“这首诗,齐王甚是赞赏。”
语气清淡,仿佛没有情绪。雒苏却生出意外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轻哂道:“殿下竟会在意这些?想必不会食言吧。”
眼眸一瞬间黑沉,压迫感扑面而来。雒苏立刻后悔自己的幼稚行径,忙肃容道:“殿下一诺千金,不必理会我的胡言乱语。”
宇文测盯住她眼睛:“怎么说?”
雒苏平静道:“齐王身份尊贵,妾一介弱质,岂敢胡乱攀援?珠玑会当日……妾初见齐王,忆及一位儿时故友,是以有些失态,望殿下容谅。”
宇文测移开目光,淡淡道:“好说。”
雒苏松了口气,见柔韧的柳枝在修长手指下转折弯曲,变成一个柳条环,欢快地转着圈儿。这个环还挺好看的,看不出来太子殿下还有这等手艺,等等……这环怎么就圈到她头上去了?
宇文测调整了一下柳条环的位置,稳稳圈在帷帽顶上。
柳者,留也。可她不是九月才走么?太子殿下这是提前给她送别?雒苏纳闷了一会,想起一件事,正琢磨着要不要问,就被一声马嘶粗暴地打断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