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将擦黑,一行人出发前往碧水畔六神庙。
街道不比琰都的宽,屋宇不比琰都的高,便是垂柳的风姿也与琰都的不同。走街串巷,灯影摇曳,不时飘来吴侬软语的琴歌,更兼甜酒的芬芳,令人沉醉。
在雒芷搀扶下从蒲团上起身,雒苏接过帷帽,身后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不想……宇郎君亦来此庙,真是天赐奇缘……敢问郎君可用过斋饭了?”
迅速戴好帷帽,雒苏迎上太子殿下平静如水的目光,嘱咐雒芷“站在原地不许动否则没有点心吃”后慢悠悠晃过去,压低嗓音道:“说好今天请我吃点心的,可别见了美娇娘就忘了啊……”说着慢慢转过头,适时发出一声惊叹:“呀,这不是秦、秦……十娘姊姊吗?”
抱着帷帽的秦十娘花容微僵,随即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七娘别来无恙?”
牙根一软,雒苏清了清嗓子道:“难为十娘姊姊记挂,妾好得很。听说十娘姊姊订了亲,是同一位广陵才俊罢?妾还未贺喜……”
秦十娘花容微白,低头抿了抿嘴角:“多谢七娘。七娘福泽深厚,非常人可比,十娘本福薄之人,又岂敢妄比?”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听起来像是做小伏低,往深处一想,真是恶意满满啊。雒苏笑眯眯说了一句“不敢当”,看着秦十娘身后的两个小娇娥,笑眯眯道:“这两位是?”
“有劳七娘关怀,”间关莺语般的绝妙嗓音微有涩意,秦十娘悄悄戴上帷帽,抬头看了一眼宇文测,向后低声道,“十五娘、十七娘,还不见过宇郎君、雒娘子。”
两个双髻少女对视一眼,脸颊登时飞上四朵红云,娇娇怯怯道了万福。
秦十娘清了清嗓子道:“舍妹年幼无知,难入七娘法眼,让七娘见笑了。”
这话说得更有水平了——一旦她否认,就不好拒绝一起用斋饭的提议;如不否认,恐怕就要得个尚未出阁就悍妒成性的名声。她的名声和太子殿下的意愿相比自然不算什么,于是雒苏抬头望向正主。
正主好整以暇地回视她,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雒苏憋住一口闷气,又好好打量了两名少女几眼,违心称赞道:“不愧是秦姊姊教导出来的,一下就把寻常脂粉比下去了。”
“七娘谬赞,”秦十娘微笑道,“后面斋饭已布置下去,不知七娘和郎君可肯赏光?”
“什么赏光?”伴着飒爽嗓音传来,一袭翠绿袍子大摇大摆挤过来,在路人甲乙丙丁的背景下鲜艳夺目,“啧啧,大郎你小子艳福不浅嘛……阿雒,你也不管管他!”
雒苏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冷眼看去,秦十五娘、十七娘不约而同面灿桃花。她默默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这究竟是个看脸的世界还是看钱的世界?她思考良久,觉得这个因人而异。纯真如秦十五娘、十七娘,自然更喜欢崔世子这样唇红齿白的美男子;成熟如秦十娘,大概更中意太子殿下这样强大而无所不能的……眼前这两个大男人都有一众爱慕追随者,雒苏感到有点落寞,游移的目光不期在人群中遇上一双古井深潭般的眼睛,不觉有些惺惺相惜。
正要伸手和贺表兄打个招呼,某正主却发话了:“时候不早了。”
雒苏恍神道:“崔……崔郎君,人家小娘子脸皮薄,禁不住你这么看。站了这半天你们都不乏?要不咱们去后面歇一会,可以边歇边看……”
眼看雒芷面前碟子里的梅花糕被戳出十几个窟窿,雒苏终于忍不住了:“再戳就叫人把筷子给你收走。”
漆案对面的秦十娘微笑道:“七娘竟有这般性情纯然的妹妹,真令十娘心生羡慕。”旁边的秦氏小娘子们低头不语,嘴角微微扬起。
雒苏低头拨了拨腰佩上的蜜蜡莲花珠,轻快道:“好说好说。”
默了片刻,秦十娘温柔道:“早闻七娘能将一支箫吹得出神入化,不止舍妹,十娘亦向往已久,不知七娘……”尾调婉转扬起,配上点到为止的柔婉神色,十分令人动容。
秦氏小娘子们对视了好几眼,眼色飞得十分丰富精彩。
隔着薄薄一张帷幕,两边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宇文测的嗓音清晰传来:“身子才好,不要胡乱折腾。”
秦十娘脸色一白,缓了片刻开口道:“十娘无知,不知七娘何时竟病了一场,如今已无大碍了罢?”
雒苏自然答无碍。
秦十五娘睁着杏眼疑惑道:“既然雒姊姊身子大好了,为什么不能……”
轻轻扬起的语调同秦十娘极其相似,即使嗓音未脱稚气,也不妨碍她已经得到姊姊的真传。雒苏自认很虚伪地笑道:“因为雒姊姊身子比较柔弱——”
冷淡嗓音骤然截断道:“七娘。”
雒苏应了声。
“才答应我的话,这就忘了?”
雒苏疑惑地想了想,未果,忙用诚恳求教的眼神望过去。
“生人少近。”
一时一室寂静。
“这莼菜羹不错,贺兄你尝尝,比外面的如何?大郎你也尝尝,平时吃不到吧?”崔忻左右献宝道。
贺商陆配合地喝了一盅。
宇文测淡淡瞟了崔忻一眼,不置可否。
接下来这顿饭吃得相当高效,尽管秦家大小美人们花容都有些惨淡。真是柔弱的美人啊……恢复活力的雒苏在心里感叹了声,已经忘了自己才是身子柔弱的那一个。
走出六神庙,雒芷终于忍不住笑逐颜开,就差没在脸上写上一行大字——我是姊夫的死忠粉。
雒苏的心情则有些复杂,先前明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怎么后来又开了尊口?莫不是嫌她处事拖泥带水夹缠不清?难道太子殿下的目标就是打碎一地芳心再让她踩两脚?……她悄悄觑了一眼,决定对这尊大神敬而远之。
崔忻满脸可惜,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不容易有机会热闹一番,就这样成泡影了。人家可是名门秦氏,多少人求姻缘都求不来……”
宇文测尚未出声,后面的雒苏凉凉接口道:“崔世子,得陇望蜀可不好,世子既有孟蓝佳人痴痴守候,怎可始乱终弃恋上秦氏贤媛?”
踩上路边碎石的崔忻脚下一个踉跄:“不是,我……”
收到众人“你不用解释了”的表情,崔忻咽下一口浊气,举目四望,望着望着桃花眼就亮了起来:“那不是沧流兄和阮琴妹子吗,你们不去打声招呼?”
宇文测冷冷瞥他一眼,崔忻只作未见,殷切望向雒苏。
在冰火交织的目光下倍感压力,雒苏咳了声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二十四桥了吧?咱们也去看看如何?”
桥上有人摆下了酒局。
酒局上多是年轻人,作士子打扮,听他们说话,却是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雒苏忍不住抬头望向宇文测,但他走在前面,她只能看见一个不动声色的侧脸。循着他目光望去,她在一群年轻人当中看到了两张出众面孔。
都不认识。听他们说话也猜不出身份,她兴趣缺缺地转头,却见落梅脸色苍白。察觉到她的注视,落梅勉强笑了一下,目光明显有些游移。
雒苏左顾右盼,目光终于锁定元凶,不料元凶身边那人大笑了两声,转过脸来,和她凶恶的眼神撞了个正着。好巧不巧,这两人就是她第一眼看见的两个家伙。
虽然不知道穿过帷帽的目光保留了几分凶恶,但她自己被吓了一跳,差点后退一步。
惊讶的神色一闪即逝,那人从容拍了一下旁边“元凶”的肩,起身向他们走来。
“崔四、宇郎,别来无恙?”
明知道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耐人寻味的称呼上,应该琢磨来人身份,但雒苏还是结结实实被他眉目间的光华给晃了一下。一个洒脱不羁的笑容,几乎令桥上华灯一齐黯淡,仿佛他是等待月亮让路的太阳。
然而下一刻雒苏就变了想法——他身后默然停驻的人开口了:“雒小娘子,子玉久仰,一见幸甚。”
谁说月亮就该给太阳让路?沐浴在皎洁如水的满月光辉中,雒苏一时失神,酝酿好的凶恶目光一早抛到九霄云外。然而不过一瞬,满月就悄无声息藏进云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好个谢三郎。雒苏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将落梅身形挡住:“今日结识谢郎,是妾之幸。”
崔忻笑着一掌拍到“太阳”身上:“好你个柳七,什么时候跑来广陵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我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又让你小子背着酒债溜了!”
雒苏心头一凛,眼前这笑容明亮灼人的青年竟是燕王府七公子柳颀……秦贵妃为摇光郡主选郡马,看中的就是他?看样子确实是个俊杰。
柳颀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雒苏:“这就是雒七娘?玄光那秃奴编排的天女?如今贼秃太猖狂,白占了我大宇多少人丁良田!我看不过百年,圣人也要学三武灭佛了!”
玄光正是那青州神棍,不,高僧的法号。这番话说得太激进,雒苏忍不住隔着轻纱瞟了宇文测一眼。
宇文测淡淡道:“圣人自有决断,柳七公子不必操心。”
柳颀见惯他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转而向雒苏道:“雒七娘,你对天女之说,有什么看法?”
雒苏诧异,想了想道:“天女也好,菩萨也罢,有人信,便灭不了。史上虽有三武灭佛,但如今佛家不是照旧蓬勃?”
柳颀摸着下巴道:“那以你所见,灭佛全是白忙活?”
雒苏摇头道:“沙门扩张,占用良田,危害社稷,肉食者必不能容。然众生芸芸,无不为生计所苦,心里若没个盼头,活得更苦。佛教兴而后灭,灭而复兴,是常理。”
柳颀还欲再问,宇文测出声截断道:“到此为止。”
柳颀见他终于收起了不闻不问的假面孔,心里有些舒爽,再看那雒七娘与他站在一处,又不爽快了——实在不般配,一个玲珑剔透,一个死板无趣,真是绝色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于是他爽朗笑道:“雒七娘这般谈吐气度,倒令我想到了古书上的月御,有名为纤阿。怎么样?比那什么天女强多了吧?”
崔忻好像生怕发生冲突,打圆场道:“有眼光!不过我劝你莫小瞧了雒纤阿,古人说得好,天下莫柔弱于水——她能把大郎的心抓住,你说是不是本事?”
雒苏默默吐槽,崔世子你真的是在打圆场,不是趁机落井下石,贬损太子殿下?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动机纯良,崔忻呵呵笑道:“国事论够了,酒也吃腻了,大伙不如起来活动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