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箭而立、挺拔如松的侧影映在瞳中,雒苏心下默默计较,其实太子殿下容貌并不逊于在场任何人,只是时下流行白皙细腻的美男子,而太子殿下双眉浓而长、肤色偏深、肩宽体阔,更重要的是气场太强,一句话不说就逼得一众兴致勃勃的大小娘子们偃旗息鼓。反观崔忻形貌昳丽,谢子玉清越如玉,柳颀丰神俊朗,哪一个都是桃花纷飞的主。
破空声起,灰白光芒一闪而过,竹箭挟着尾羽划过夜色,铮地一声坠入壶中。不过眨眼的间隙,新一支箭接踵而至,轨迹堪称完美。接着下一支,下一支……雒苏瞪大眼睛,暗色的影子在眼帘里形成一条流动的弧线,平稳流向长颈壶中。仿佛箭身不是竹而是铁,而壶里放着一块巨大磁铁,让羽箭们义无反顾投向它的怀抱。
雒苏惊呆了,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没见过把投壶玩到这境界的。尤其现在月朦胧鸟朦胧,站在两丈外的兔儿灯旁,她连壶口都看不太清。
绵延的清响终于消歇,雒苏心中久久不能平静。眼看熟悉的面容越来越近,她终于从越来越快的心跳中回神,发出真心实意的喟叹:“郎君的箭,一定生了眼睛。”
低头对上两眸春水,宇文测剑眉微扬:“想学?回去教你。”
“苏娘也喜欢投壶?”柳颀刚向崔忻打听到雒七娘的闺名,迅速赶来拆台。
雒苏并未看他,望着桥头失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桥上熙熙攘攘乱成一片。
“是、是镜娘!”
“萧美人家的庶女?这是怎么回事!”
“谁会凫水?救救镜娘!”
雒苏心头一跳,只见一道宝蓝色影子冲出去,接着就是扑通两声——一个是从这边奔过去的柳颀,另一个却没看清。
“两位小娘子留步。”
灯光摇曳,桥头两名少女看清来人面容,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低下头去,两颊微红。
唇边笑意不变,桃花眼中却陡然升起讥诮:“两位小娘子莫不是不明大宇律例,推了人便欲走耶?”
眉贴翠钿的少女慌忙抬头瞟他了一眼:“你、你胡说什么!”
另一个少女拉了下她,低声道:“如今乾坤朗朗,这位郎君怎能冤枉无辜?”
崔忻不怒反笑:“既然无辜,两位何必急着走?不如一道等明府过来。”
救人上来的柳颀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崔四你惯会磨牙,那位会医术的贺小郎君现在何处?”
金发碧眸的少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妾身略通医术。”
雒苏轻舒了口气,想不到这么巧,阮琴和沧流也在附近。看着阮琴施展徒手心肺复苏术,浑身湿淋淋的沧流脱了外袍在一旁配合,她暂时放下心。然而转头见身边人容色冷凝如冰,漆黑双瞳深不见底,心不禁再度提起,她小心翼翼唤了声:“郎君?”
宇文测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无事。”
雒苏半信半疑地调转目光,却见那落水的小娘子吐出一口水,长睫轻颤,如蝴蝶栖于花枝,小憩片刻,终于振翅飞起。
一眨,再一眨,雾蒙蒙的眼睛恢复成剪水双眸,映着溶溶月色,令众人呼吸为之一滞。
面对阮琴和崔忻不约而同投来的目光,雒苏唯有怔然。这少女闭着眼时还罢了,现在这么一看,容貌竟和自己有些相似。
少女压抑着低咳了几声,抬头环视一周,两颊渐渐透出嫣红:“谢……谢诸位娘子、郎君救命之恩。”
嗓音婉转轻妙,雒苏觉得比自己的动听了几倍不止。众人目光再度投来,这次是在场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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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镜霜望着铜镜出神,良久,轻叹了口气。
“今天真真出了一口恶气!”挑帘进来的青衣小婢眼中满是笑意,不解道,“小娘子怎么不欢喜?”
萧镜霜摇了摇头,抿唇一笑,靥边浮起两个甜而软的梨涡。
“小娘子且放宽心,在这住上几天也不妨,左右夫人管不到这里……”青衣小婢环顾屋内,慧黠一笑,“热水备好了,奴婢伺候小娘子沐浴。”
正当主仆欢谑时,门板上叩叩几声打断室内温馨。
萧镜霜微怔,随即两颊染上粉色,正待轻声询问,门已被推开。
宇文测站在门口,淡淡瞟了眼青衣婢女。
青衣小婢生生压住惊呼,眼风飘来飘去,似乎不知落在何处。
宇文测大步进来:“出去。”
萧镜霜又是惊诧又是羞涩又是窘迫,一张俏脸白了白,转而更红了。
宇文测不耐地往旁边扫了一眼:“你先下去。”
青衣小婢迟疑片刻,猫着腰退了出去,拉上门,将耳朵轻贴上去。
楼上的客房里,帘影低垂,瑞脑销金兽。
“那小子去找萧镜娘做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
雒苏看了眼一脸“快来问我啊”的崔忻,掩口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了,妾该回去了,世子也早些安置吧。”
崔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难道你指望他开口告诉你?”
看着花样世子深受打击的模样,雒苏无奈道:“我看起来有这么不自量力吗?他的事为什么要同我说?难道世子你会把过往情史讲给孟蓝大公主听?”
崔忻愣了愣道:“你知道什么了?”
“不劳世子费心,我知道的并不多。”雒苏起身,顿了顿道,“十万桃花空射眼,我心已失陇头梅。萧镜娘如何,我又如何,毕竟无关紧要。”
崔忻默然看了半晌,竟连一丝不甘或怨愤的神色都看不出来。平静如水,如斯平静……他颓然叹了口气:“是我多事了,你回去罢。”
雒苏抱着帷帽,刚踏过门槛,身子便是一僵。
宇文测靠着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雒苏怔然回望,不知该作何反应。然而只是一瞬,锐利的神色收敛无痕。漆黑的眼底仿佛夜色中的大海,海平面下是什么,永远不得而知。她尝试去读取,然而刚开动大脑,就被一股力道一推一压,思路戛然而止。陌生的男性气息近在咫尺,她条件反射地去推,却让温热的吐息更近地喷在皮肤上。
薄玉般的肌肤上浮出粟米似的颗粒,宇文测观察了一会,低头噙住。
继微凉的触碰后,湿润柔软的触感传来,雒苏脑海一片空白,如一截枯木僵立着。
“……七娘?”
终于从一下一下的撩拨中回神,雒苏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挣脱了钳制。飞快戴上帷帽,她不敢去看一旁贺商陆的表情,匆匆走了几步,匆匆道:“多谢表兄照顾十二妹,眼下已经亥时,明天我再来找表兄。”
微薄的月光将窗格渲染得朦胧温柔。
雒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瞪着虚空。这半年来的事历历在目,让她隐隐头痛。她怎么这么愚蠢?只顾着表感谢表忠心,却连这时基本的男女大防都忘了?难怪太子误会她,喝了酒半夜摸进人家院子,谁信她是找人纯聊天?是个人都觉得她在投怀送抱吧。
她摸着洗过的脖子长叹了声,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子殿下不厚道。明明心里有人,为什么应下这门婚事?就算圣旨不可违抗,为什么不摆出拒她千里之外的高冷姿态?难道说他心知悔婚无望,干脆破罐破摔,顺了她倒贴的心思?不,太子是谁,怎么可能任人摆布?莫非……他假意应承,故意做戏,冷眼看她自毁名声,甚至深陷泥潭,待水到渠成直接把她打入冷宫以泄心头之愤?
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雒苏倒抽着凉气,一面安慰自己不能这么毒吧,一面回忆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心里绷紧的那根弦顿时就断了。
痛定思痛,雒苏觉得为时尚不晚,她要自救。就算太子殿下是闪着寒光的刀俎,她也绝不要做那摊倒霉的鱼肉。
回琰都的路途很顺畅。
侍候过贺绩,雒苏回到车上,不出所料对上一张沮丧至极的小脸。她无奈道:“来时吵着要和我坐一辆车,如今苦着脸又是做什么?”
雒芷撅着嘴道:“阿姊,姊夫……太子殿下他是怎么了?怎么能带着那个狐媚子一起上路?”
雒苏容色平静:“太子殿下的事,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你不许招惹那位萧小娘子,也不许背后议论,否则回家我告诉父亲去。”
雒芷咬了半天嘴唇,瞥见车帘空隙的光景,眼珠一转,飞快地掀帘下车:“姊姊,我下去方便一下。”
雒苏微微一怔,眼见车外有人走近,遂钻出车厢,规矩行了一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宇文测看了她一会。量体裁的浅青袍子略显宽松,正好裹住娇软身躯,一头青丝束在藕色罗巾里,纤秀双足完全覆盖在鹿皮靴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素面朝天,竟毫无遮蔽。他蹙眉道:“帷帽呢?”
雒苏微讶,随即转身进去,不伦不类地戴着帷帽出来了。
宇文测看了一眼,满意道:“在广陵客舍同你说的,还记得罢。”
雒苏点头:“殿下吩咐,妾身谨记。”
“萧氏安置之事,你怎么看。”
雒苏认真想了想,抬头道:“不知萧小娘子有何想法。”
宇文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萧氏说在琰都举目无亲,一切听凭我们做主。”
雒苏回了个不动声色的微笑:“听闻萧小娘子颇通文墨,崇贤馆增一□□,为才俊添香可也。”
宇文测若有所思了一会,忽然道:“松县的松子,味道如何?”
雒苏明显一愣,诚实道:“清香,甚美。”
宇文测颔首,转头唤了声,一名矮个长随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来到跟前:“雒小娘子请用。”
雒苏明白过来,心头阴霾愈重。反复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她抬头微笑道:“孟夫子说得好,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妾这就把松子与大伙分了,好教大伙领略殿下恩典。”
宇文测双眼微眯,淡然抛下两字:“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