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直到年关将近，雒苏日日晨昏定省，再没见过雒蕙——大概是秦氏安排的。说来秦氏是个眼尖的，不知当日看出她的小心思没有。雒蕙那一踩是真，自己那一摔却是有水分的，不过摔得越难看雒蕙就越高兴，倒也不冤枉她。要不是她愚蠢妄为，在这种场合动手脚，也不至于脸面丢尽，只是没想到秦氏如此有眼色，主动揽下教导女儿的活儿，令父亲大人很是满意。
晏平十三年在纷扬大雪中悄然而至。这是她在大宇过的第四个新年。守岁本不是什么难熬的事情，但每逢这个时候，看万户团圆其乐融融，时辰总是特别的难捱，今年心境倒平和了许多。
是的，一切都很好。落梅即将脱去奴籍，永宁公主熬过了这个冬天，贺表兄行将议婚，胡氏和雒蕙不再找她的麻烦……往大了看，薄氏从冼马薄开始一溃千里，新的家族跃跃欲试欲取而代之；大宇国富民强，粮食亩产稳步上升——晏平十三年，是守岁人们向往的一年，是诗人骚客不遗余力歌咏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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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我还要一块！”雒芷两手捧着饼往嘴里送，嘴边都是酱渍。
落梅微笑道：“小娘子这古楼子做得很是不错，阿郎和夫人一定欢喜。”
雒苏欣慰地笑了。做了这么些天，成果终于从差强人意变成真正上得了台面了。不过说起来这名为古楼子的羊肉馅巨饼并不是她一个人做的，她只负责做馅儿、调酱，至于和面、烘焙，以这饼的体积来考量，一人之力实难完成。虽说雒家家底不薄，但想起她浪费的那些水和面，雒苏仍觉一阵肉疼。
雒芷一口气吃完两块饼，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两只眼睛眯成月牙：“姊姊，这酱真好吃！”
雒苏头上一排黑线：“你光顾着吃酱了？”
雒芷讨好笑道：“当然不是！酱香而不腻，羊肉鲜而不膻，好姊姊快告诉阿芷，是怎么做的？”
雒苏有些意外，这丫头什么时候关心起烹饪来了？她略一思索道：“羊肉剁碎前先和橙子皮一道上锅出水，膻味便已去了大半；备些花椒，用沸水冲开，做馅儿时加在里头，再配上姜末、葱末，自然不膻了。这个时节，馅儿调好了可以放上两天，天气热了便须藏在冰窖里，最好是当天用完。”
雒芷眨着眼睛道：“原来如此！那酱汁呢？”
雒苏讳莫如深地微笑道：“你想做什么？”
雒芷嘻嘻笑道：“没什么，阿姊，要不要给太子殿下送几块古楼子去？”
雒苏敛了容色道：“你是想让阿姊去丢人现眼吗？”
雒芷忙摇头：“阿姊做得这么好吃，比厨娘都强……怎么会被人笑话？”
雒苏淡淡道：“我才做会一样东西就大摇大摆拿出去说，别人会怎么想？觉得我愚蠢可笑，笑一阵也就罢了。要是背地歹毒的，往吃食里加点东西，还不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万一害了人，就连阿耶也保不住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阿芷你以后须长个心眼。下次再乱说话，别怪阿姊翻脸无情。要是听话，等羊肉羹一做好，就有你一份。”
雒芷咽了咽口水，乖巧点头：“阿芷记住了。”
雒苏心下松了口气。看来威逼利诱果然好用，她决定了，向太子殿下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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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
转眼就是二月了，厚夹袄已经退居二线，满城的大小娘子们不是在试春衣，就是在做春衣。
雒苏穿着簇新春衣，在晨光中撩起车帘，光启门巍然在望。放眼门外尽是等候入宫的女眷，前面排的马车少说也有八辆，一个个皆是富丽非凡。
雒苏眯起双眼，见一个深青衣袍内侍打扮的人正往这边小跑过来，在车窗下站定，柔声询问：“敢问雒小娘子可曾用过朝食？”
雒苏隔着纱帷，倒没什么心理压力，作势就要下车：“不敢劳烦内官，妾在家时便已用过了。”
内侍忙道：“雒小娘子折煞奴了，快请归坐！今日百花宴能请到雒小娘子，淑妃殿下喜出望外，特令奴来关照雒小娘子——”说着压低了嗓音：“前面都不是什么大家家眷，可不能平白耽搁了雒小娘子，小娘子且稍等片刻，奴去去便回。”
不待雒苏喝止，那内侍已经一路小跑过去，片刻后再回来，满脸谄媚笑意，向她使了个眼神：小娘子放心，一切皆已办妥。
此时无声胜有声。雒苏感觉眼前一黑，千防万防，偏偏漏在说话慢了一步！这下好了，插不插队，都不由她说了算了。总归特权她已经“讨”了，进是故意扰乱交通，不进是恶意扰乱交通……这淑妃殿下的手段真是名副其实，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悲惨命运了。远的不说，今天以后，她雒苏必定声名狼藉。
坐肩舆平稳如履地，雒苏的一颗心却晃来晃去。尽管永宁公主会来赴宴，但什么时候来，她是毫无主意。要不是这百花宴打的是为永宁公主祈福除病的名号，她无论如何也会找由头推脱。眼下她就如一尾活鱼蹦上了淑妃的砧板上，怎能不心慌？
“雒小娘子，刘内侍。”
肩舆放慢速度，停了下来。听见这略显木讷的女声，雒苏好奇望去，隔着妃色帘帷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站在十步以外见礼。
刘内侍脸色微僵，柔声笑道：“怎敢劳烦韩司乐亲临，莫不是贵妃殿下有何指示？”
韩司乐摇头道：“执古殿无事。妾听说雒小娘子第一次参加百花宴，特来相伴。”
刘内侍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僵硬来形容：“这……韩司乐，这怕是不合规矩，入百花宴者须携群芳帖，哪怕是司乐，也不能……”
韩司乐面无表情打断道：“不劳刘内侍担心，待到长乐殿，妾自会分说。”
这不是去年执古殿里曾见过一面的女官吗？后来她打听到这位韩司乐年轻时极有才华，精通各国乐器，入宫以来升职升得太快，遭人眼红以至下毒暗算，是秦贵妃救下她一命，从此她就对秦贵妃忠心耿耿。据说是毒伤了脑子，韩氏变得木讷不通人情，但音乐天赋反而更强，一直做到了尚仪局司乐的位置……雒苏心中惊喜，按捺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伸手拨开帘帷，故作稳重道：“有劳韩司乐指引。”
韩司乐道了声“不敢”便低下头去。刘内侍沉默片刻，终于道：“肩舆，起——”
“雒小娘子，长乐殿在前，可以安步当车。”
雒苏点头，不顾刘内侍劝说，命停下肩舆道：“刘内侍恐怕不知，妾不曾见过世面，更兼生性胆怯，坐了一路肩舆过来，已有些头晕眼花。”
刘内侍无奈收了声，低头在前引路。韩司乐执意跟在雒苏身后，加上随身侍候的折柳，一行四人步入长乐殿。
相比于恢宏大气的执古殿，长乐殿一看就是精雕细琢的杰作。比如执古殿的路是一色水墨石砖铺就，而长乐殿则有各种花样，走人有走人的路，赏花有赏花的路，甚至还有专为宠物开辟的绿色通道。再比如执古殿有几匹五色帘，是采五色水玉，取大小近似者粗磨成形，穿珠成帘；而长乐殿的珠帘无一不是精雕细刻，动植物无不栩栩如生，就连文珉国的碧薇花、罗博国的蓬莱花都在上头。
好在一路有韩司乐恰到好处的提醒，雒苏没在人诱导下闹出什么笑话，不由深深感念。
直到走到沉香苑门口，刘内侍憋了一路的铁青脸色终于有所好转：“韩司乐，不是奴空口胡说，无群芳帖，不得入苑。”
韩司乐淡淡颔首，从襟中取出一页薄笺：“群芳帖，有劳刘内侍递呈。”
眼见刘内侍瞪大双眼，一张脸如调色盘般异彩纷呈，雒苏狠狠掐着掌心才忍住笑意。
然而此处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刘内侍只得颤抖着双手给她们放行。
雒苏接过折柳手中的群芳帖，双手递给刘内侍，婉然道：“内侍忘了妾的。”
徜徉于花丛间，头上清香时度，脚下落英缤纷，若不是身边脂粉味一阵浓似一阵，这沉香苑倒是个踏春的妙处。
欲挤进雒苏和韩司乐之间的红裙宫女挣扎了一番未果，跟在旁边赔笑道：“淑妃殿下久闻雒小娘子才名，道小娘子今日必压倒群芳。”
雒苏摇头道：“虚名在外，妾愧不敢当。”
任红裙宫女殷勤絮叨，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雒苏终于在一堆絮叨中拎出一句重要的：“淑妃殿下在寝殿为小公主更衣，片刻就来迎接小娘子。”寄养在柳淑妃名下的十公主也要入席？
雒苏在她说话间隙微笑道：“阿监辛劳。淑妃殿下与十公主事大，妾在这一处赏花便好。”
红裙宫女四下张望了眼，笑道：“小娘子不爱热闹，那边有一处清静地，虽只零星开了些杏花，倒也生得不劣，奴婢这便引路。”
如果知道她口中生得不劣的杏花是传说中的五色杏，雒苏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然而此刻望着云蒸霞蔚的五色杏，紫、绯、粉、白、黄交织，雒苏目眩神迷了一会，自我安慰，为这凤毛麟角的玩意儿上回当也不算亏。
红裙宫女并未看韩司乐，只对雒苏道：“雒小娘子快请坐！淑妃殿下说放眼沉香苑，就只这一处配得上小娘子。这杏花饮刚调制好，小娘子尝尝，若不合口味，还有另几种可选……”
雒苏道了谢，却并不上前入座，只绕着花树转悠。
劝说无果，红裙宫女额头渗汗，上前两步顿首，口中道：“淑妃殿下一片好意，都是奴婢招待不周，雒小娘子有何不满请责罚奴婢！奴婢绝无二言！”
雒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茫然道：“阿监这是何意？妾不过见这杏花颜色稀奇，见所未见，多看了两眼，莫非……这花是怕人的？怎么娘子们都不近前赏花？啊……万一令妾看坏了可怎么是好？”说着急急后退两步，低声脸红道：“阿监万莫见怪。”
红裙宫女心中大急，膝行上前，伸手去够雒苏的裙子，却见韩司乐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她：“这位阿监，这五色杏是海外仙洲移来，那座上牙席是圣人近物，雒小娘子胆小，无福消受。”
红裙宫女大骇，伏在地上顿首不止，已然说不出话。
一个脆如银铃的嗓音忽然从杏花那边传来：“阿娘，那五色杏下是谁？”
杏花丛中隐约现出一个粉色纱罗的小小身影，那身影一蹦一跳地过来，原来是个七八岁的小美人。小美人诧异了一刻，愤怒道：“啊，她……她竟敢盯着阿耶的牙席看！还盯着阿娘为阿耶亲手做的百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