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雨声淅沥,水滴顺粗糙的彩条布滑下。工地有栋只剩遮布和骨架的楼,远远看去像一只披着袍的鱼骨。
两个人在这未成型的五层建筑里站着。
“帕丽斯,你干的不错。”罗斯梳着一头红发,身穿红得鲜艳的欧式外套、西装裤。
他西欧白人特征的脸上戴着一副墨镜。
在昏暗的雨天里竟也戴着墨镜。
“主人,这是帕丽斯该做的。”
罗斯身后,称作“帕丽斯”的红衣女仆一袭红白侍女长裙。她的五官精美过头,竟有一种妖异之色。
“如果我败了,你也要做你该做的。”罗斯说。
说是这样说,从他自信的表情和凛冽的语气判断,却是没有一点输的可能。
“主人怎么可能会输呢!主人是最强的猎魔……”
“不用为我说好话。”罗斯说,“当我们遇到约翰·费尔南德斯时,我的形象就应该破灭了。”
“……”
帕丽斯没有辩驳。
“虽然如此,但是对付组织里一个虚有其名的‘英雄’还是绰绰有余的。”罗斯伸一下懒腰,活动一下筋骨。
“是。”她说,“独角的讨伐者,他力量强大、速度迅速、铠甲坚固、身手矫捷,是极其棘手的猎魔,而且在预言书里曾说过他是救世主。不过,就今天来看,救世主的传说还未开始就要被主人终结了。只要主人使用杀手锏……”
“嗯,帕丽斯,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对手是独角的讨伐者?”
“!?”
帕丽斯露出一脸失算的表情。
而这表情正是罗斯所愿意见到的。
“你没想过为什么对方在决斗前临时要求改变地点吗?”
帕丽斯的背脊发凉。
决斗场所都是建筑工地,从城东改到城西,她竟没有猜透其中的意思。
“莫……莫非是……约翰……”
“不,不是他……”
罗斯一时也想不起是谁。
听主人要转变话锋的意思,帕丽斯明白主人并不知道更换的挑战者是谁。
但她心里已有些眉目。
“话说回来,帕丽斯,你知道为什么绝大多数猎魔不愿意来这里吗?”罗斯问。
“帕……帕丽斯……不知道……”
红衣女仆低下头,只能装作听主人说话的样子,心里却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她经历昨天的事情,四肢健全,安然无恙。因为魔法空间类似于魔物的独有结界,却有所不同。魔法空间要求魔法使水平层次较高,制造者本体一般没有性命之忧,只有异己者才会受伤甚至死亡。昨日她断了右臂,今天却安然无恙,便是这个道理。
但那个能击破她魔法空间的少年究竟是谁,她没有头绪。她起初只想把他抓进来,给他冠上“企图伤害主人罪”,给他生不如死的体验。可是竟然有人救他出去,十分匪夷所思。她想查清楚两人的来头,却无从下手。因为她要照顾主人的起居。
“三年前,”罗斯打开话匣子,“借尸鬼给这里的天空开了一条缝,使这里的空间变得紊乱,比任何地方都更容易产生魔物。扇美市至此成为‘魔窟’,魔物的巢穴。异能者联盟和魔法协会派驻人手,在本市的其它县区活动,而中区这里却不知为何只有组织负责。或许是组织为了弥补旗下借尸鬼的过错,才出此下策。”
罗斯叹了一口气。
“不过正由于那道裂缝只有中区的天空才见得到,魔物的出现率高,组织在这里的报酬也相应减少。风险高,回报低,现在人人都讲性价比,猎魔也不例外。因此这里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没有之一。”
帕丽斯一边诚惶诚恐地听着,一边不时装作望向遍布乌云的苍穹,去目寻所说的裂缝。
“那个只有在狩猎领域里才见得到。”罗斯补充道。
“失礼了……”帕丽斯低声脸红,掩饰不了羞赧。
“好了,挑战者已经来了。”
罗斯脱掉外套,现出套着红色欧式马甲的白色衬衫。他上前几步,目光穿过浓密的雨幕,楼下来了一名黑发黑瞳的男青年。
男青年撑着一把上年纪的人常用的蓝格伞,他红黑色的套头马甲挡住胸口的校徽。
“你是罗斯·费尔南德斯吗?”
哗哗的雨声持续扰人,而男青年的声音却十分清楚地传来。
罗斯挺直上身,却歪歪脖子,有点儿不敢相信来者的身份。
可是绅士仍要保持优雅。
他示意让帕丽斯后退,捏捏喉咙清了嗓子。
“正是本人。”
雨水打在伞上,相当有力。我左手持伞,拧得手有些发痛。
除了清新的泥土味,风中还吹来一丝血腥的味道。
我从昨晚来到这里,心中就不断下着雨。
那张照片就像一滴水落到湖面,激起涟漪,然后整片湖水发红沸腾起来。
汀兰已死。
我想也是。
才相处半个来月,我知道这小姑娘的倔性。婚姻乃大事,嫁给一个令你恐惧的人,终究是没有好日子过的,不如去死。
所以她死了。
她被折磨死了。
昨晚我等没多久,文氘医生处理好迦灵姐的伤口,我闯进去第一句话就是“我们明明可以救她!她说不定就在隔壁,为什么没去救她!”。
迦灵姐抬着疲倦的眼皮,跟我说她没见到。我说你怎么可能没见到呢!便把照片拿给她看。
迦灵姐扫一眼,就转过身去。
布满纱布的身体轻轻颤抖,似在啜泣。
我霎时失语。一旁的文氘医生看着,并不了解什么事情,只是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时间不早了,洗个澡换套衣服,周末医院大门也是敞开着的。
我点点头。可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不是洗把脸冷静冷静,而是默默把厨房橱柜里的三块木制圆砧板拿出来。
每一块都有一个拳头那么厚。
我往墙壁挂上第一块砧板,然后退开到对面饭厅,距离大约十米。
“哆”
就像飞镖靶子的游戏,我掷飞刀到砧板上,正中圆心。
可我并不是来考验准度的。
我是来看看我还能不能杀人的!
“哆哆哆”
一个甩手,三把飞刀已插在砧板上。
跟第一刀一样,每一刀都入木三分。
喉咙是人体最软最致命的部位之一,可是若要杀人,就得提高一些自己的要求,入木三分只是标准。
“哆哆哆哆哆哆——”
我双手齐开,共四四十六把飞刀同时发出,绕圆砧板的边缘插上一圈。
我想起前几天……如果我不求伤人,把手背、肩膀和膝盖三点改为脖颈上的一点,即用一把飞刀,那女仆是不是来不及接、那墨镜人是不是该死?
我右手伸出一柄飞刀。
“混账!”
我痛骂一声。
飞刀比我的声音更快传到砧板那儿。只见砧板迸出一道裂缝,然后炸开!
二十一柄飞刀连同砧板碎片统统掉进水槽。
“还不够快。”我说。
随后我切碎第二块、第三块砧板,洗了个澡,洗头时几乎要把自己头皮搓出血。我躺到床上,像是发泄完似的,很快因疲倦进入梦乡。
那是一个漆黑的梦,没有小男孩的跳楼,也没有黑白人的死亡。我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我回拨给月弦部长,只听他跟我说,那人在西边的工地等我。
“原本是指定东边的建筑工地的,”他说,“梦很不好受吧。”
月弦部长的话里包含三层意思。
首先,费尔南德斯跟独角的讨伐者,即黯曜,约定是在城东决斗;其次,部长跟对方协商改地点到城西;最后,他知道我会亲自出击。
他是怎么知道我梦见黯曜必败的?
“还有,那人叫做罗斯·费尔南德斯,罗斯就是玫瑰的意思。”
我回了一声“谢谢”。
可我并没有多想。
现在回想起来,确有几分可疑……月弦部长的目的同莫学姐的一样,这一年时间里,他们反复使计催促我复出。他们是知道奇迹的狩猎者已经死了,而我就是奇迹的狩猎者一事。
一年前,我好不容易恳请克里斯汀老师利用联络人的权限将我从组织除名,伪装死状。
就是因为我深深地懂得猎魔这条路是不能回头的。
可是现在……
现在的我真的生气了。
我甚至都觉得如此生气的自己好陌生。
“你是罗斯·费尔南德斯吗?”我抬头问。
“正是本人。”
我得到了正面回应。
“……”
我闭上眼。
耳旁雨声嘈杂,我心里却想着“角斗场”是什么样子的。
那是一个时间停止、充满危险的灰色世界。
一下子,雨声消失,也没有水滴落到路上发出的轻声。
隆重的大自然音乐会戛然而止,静谧主宰世界。
睁开眼。
在地上上溅开的水花犹如精致的玻璃制品,条形的雨水如同细密的冰晶挂在空中,一道灰白色的闪电印在黑云上,宛如飞龙的图腾。
嚯,雷声还没来得及传来,我就召唤了角斗场。
角斗场,更多的人称之为狩猎领域。后者是自信的猎魔们以为定能凯旋的叫法。称之为“角斗场”,是因为角斗场在历史上是古罗马培养一批角斗士——即受过专门训练的奴隶、战俘或是死囚——为了贵族娱乐消遣目的而开设的残酷凶狠的场所。角斗形式分为人兽或者人人。角斗通常以一方的死亡、另一方的胜利作为终焉,是死亡决赛。部分人包括我,觉得角斗士和猎魔的处境类似,认为把狩猎领域称为角斗场更贴切。
我松开伞,让它停在半空,我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拂去“冰晶”。
那些“冰晶”在接触的一瞬间活了,恢复成为湿润会动的水珠。它们从黑色的手套表面滑下,落到地面绽开,把原本定格的水花也一同破坏。
雨天的角斗场,就好似艺术品。
可我没有欣赏的心情。
我走进建筑物,沿着没有扶梯的灰色阶梯往上盘旋。到了二楼,红衣女仆站在一旁,罗斯背对着我。
他在观雨。
“狩猎领域里的雨景,”他说,“这么美丽,这么壮丽,这么的巧夺天工。”
他伸手轻轻捏下一丝冰晶,冰晶即刻化成透明的水珠。他转身一甩手,水珠落到地上炸开,存在证明只留下一点湿痕。
“大自然是这么的美妙动人,可是却有着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
他摘下墨镜。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睛:
眼白的部分全部涂满黑色,殷红色的瞳仁刻满奇怪的文字……罗斯的这双眼睛好似掏自地狱!
“让我们尽情厮杀吧,”他说,“让我们来证明克瑞斯特尔属于谁!”
“……”
我抽一口冷气。
我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
汀兰已经死了!
是被你杀死的!
我几乎就要说出口。
罗斯力求速战速决,不留破绽。他迅速拔出燧发枪,“砰”,硝烟的黑色弹丸自硝烟里飞来。
我的左手则滑出一柄柳叶般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