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夏天其实非常热,每到了中午,大马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远远的就能看到热气蒸腾的地表,好像一个硕大的蒸炉。
郑平和韩治军在研究所大院儿开了一场介绍会,到场的工厂领导多到坐都坐不下,满满堂堂贴着墙边站了一屋子人,大教室头顶的电风扇呼啦啦吹着,搭建的讲台上韩治军扯着嗓子说得激情豪迈,他说“我们要赚钱!要发展!”“我们要改变观念,摒弃过去的旧思想,我们要走出去!!”“我们不能让技术成为阻碍!”……
这场介绍会最后倒成了韩治军一人在台上的激情演讲,说得台下一片儿的厂长、主任各种激动,韩治军就好像在迷途中给他们描绘了一方绿水青山,在如今各种政策和发展都不明朗的行事之下给予了他们膨胀的信心,就是郑平在台下都听得分外激动,好像不用几年他也能成个大厂领导分分钟十万百万千万朝家赚一样。
韩治军他们还请了之前已经签过合同的几家厂的领导来做演讲,告诉下面人“技术”在如今是多么重要,告诉他们自从请了更专业的技术人员,他们厂面临的诸多困境迎刃而解。
这场介绍会无疑是成功的,韩治军郑平抓住了当时小厂、乡镇工厂企业想要谋求发展的心理,用一场介绍会给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
介绍会过后,郑平办公桌上的座机电话每天疯了一样响起,无数人来询问甚至预定技术工人,郑平接电话接到手软,韩治军接待厂领导也接待到口干舌燥,茶壶水、茶叶甚至都不够用,越来越多的人往介绍班跑,郑平和韩治军两个人开始忙都忙不过来,每天早上七点半就要去介绍班,晚上九十点才能回来。
合同单子签了一个又一个,没多久,郑平皮本子上的那些技术工人竟然一个不差全部都签了出去!
然后,没工人了!!
一家人晚上坐在院子乘凉的时候说起这事儿哭笑不得,郑海洋一边架着韩一往席子中间拖,一边在旁边用“一张天真”的小脸道:“爸爸,为什么没有工人去找你们呢!?”
一句话,韩治军和郑平立刻不笑了,两人对看了一眼,同时拍巴掌道:“对对!我们可以开始招工人!让他们来找我们。”
于是,省城的大街小巷和各种工厂门口开始出现“一洋介绍班”招技术工人的小纸片儿,上面隐晦地写着工资高且不影响本职工作。
而悄悄的,“周末技术工”成了当年省城颇为时髦的一个词语,陈旧的观念似乎在朝夕之间就改变了,原先尘封在国有工厂里的技术工人走出来了,而尝到了甜头那些小工厂也在吸收了技术之后得以迅速发展。
郑平从一个小城镇的技术工人变成了如今夹着公文包穿白衬衫的“小领导”,这种蜕变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和人接触多了,他现在的眼力见识也不是过去能比的了,心变大了胆子也大了,待人接物和过去也不同了。对此郑爷爷郑奶奶都十分唏嘘,家里老二成了如今这样,可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见环境是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至于程宝丽,在离开了老家之后倒是没什么大变化,勤勤恳恳干事儿干活儿,煮饭带孩子洗衣服,似乎和过去的生活没什么不一样的;如果真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就是人变得开朗变得自信了。
想想也确实是这样,没有娘家的烦心事了,男人又和以前大不同了,现在的生活每天都有奔头,一日日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奔去。
不过,这生活总不是时时刻刻都叫人如意的,一帆风顺的那不叫生活,叫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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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爷爷现在待的这个油厂是厂长承包制,什么意思一目了然,但国有工厂在当时想要寻去发展还是相当不容易的,因为在权责问题上,还有一个“书记”。
厂长负责,却还有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书记”,这就好像十几年之后一个大公司有两个平起平坐共同管理的总经理一样,总是矛盾重重、要出事的。
郑爷爷的老战友如今的厂长胡成显然和厂里的“书记”有些不太对付,两人年纪相差不多,观念却相差太多。
胡成想要发展想要工厂赚钱,“赚钱”是如今的当务之急;可书记刘国农却觉得胡成把工厂搞得乱七八糟,把一个“国有工厂”生生改造成了“不上路子的私人小作坊”。
郑爷爷刚来的时候,跟着胡成后面开领导会议,刘国农拍着桌子数落胡成,后来郑爷爷和胡成把效益搞上去了,刘国农就端着茶杯冷嘲热讽;刘国农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端着个领导架子在厂里巡视,要么就是让职工写思想汇报,要么就是去城中开领导会议,总之在郑爷爷这拨人看来,这人除了开会拿领导架子,就没干过什么事实,工人们也不怎么喜欢他。
胡成并不是本地人,全家都在老家,他一个人在厂里住个职工宿舍,和普通员工没什么两样;刘国成也住在厂里,是个独门独户的二层小院子,祖孙三代都住在这里,孙子已经五岁了,是个喜欢捣乱的小胖子。
郑爷爷一开始住过来的时候也是普通的职工宿舍,后来说儿子朋友都要来,还有两个女人两个孩子,胡成觉得不方便,就给了郑爷爷一个独门小院子,没有二层,就是个普通平房,只是有个围墙围了独立院子,也方便女人孩子住。
住进来之后,刘国农就不高兴了,说胡成是“官/倒”,所谓“官/倒”也是“倒爷”一种,就是把国有资源输出到体制之外。
胡成以前不和刘国农一般见识,那次之后就开始拍着桌子对骂:“嘴巴放干净一点!!那破院子在工厂最边上,破得稀巴烂,一到夏天蚊子多得要死,冬天还冷得要死,请你去住你住?”
刘国农瞪眼:“那也是厂里的东西!是厂里的房子,就不应该给外面人住!”
当过兵的脏话都多,胡成没忍住就开始飙脏话:“妈个逼巴子的!我住工人宿舍,就算那破院子是给我住的,我让出来给他们的行了吧?你全家住二层小楼你逼逼啥子?嫌住得不舒服你去给我住哪个破平方?还有我全家都在老家,你全家都在厂里,你儿子媳妇孙子哪个在厂里工作??你逼逼完了??”
刘国农脸一唬,不吭声了,之后还去过郑海洋家的那个小院子,当时男人都不在,只有陈灵灵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刘国农站在院门口,手背在身后,一副大领导来巡视的样子,抬眼扫了一眼院子,对陈灵灵道:“你们这样不对,毕竟工厂是国家的,院子也是国家的。”
陈灵灵拿个小板凳坐在房门口,冷笑:“喲,厂外面大红转头围墙上不写着‘工人是工厂的主人’么?”
一句话噎得刘国农脸都青了。
后来刘国农时不时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还都是男人不在只有女人带着孩子的白天。其实那时候韩治军和郑平已经想着搬出去了,一方面觉得女人孩子会不方便,毕竟厂里还是男职工多,另外一方面也考虑郑爷爷在厂里不好做人。
但是搬走总要个过渡期,刘国农总是时不时跑来,对女人们来说着实不方便,郑爷爷就去和胡成讲,解释孩子们快要搬走了稍微通融一段时间,胡成就去和刘国农说,结果一说刘国农去得更勤快,像是天天催着他们赶紧搬走一样。
郑平和韩治军火了,也没去介绍班,两人衬衫一脱,横刀阔马院子里一坐,捞着袖子拿石头磨刀,磨得霍霍直响;刘国农站在院子门口一看,看两个大男人坐在树荫底下磨刀,吓得当时腿一抖就赶紧退了一步。
男人们这段时间晒得一脸小麦色,外加磨刀流了一脸汗,拿着刀起身冷脸一转头,那绝对一副“凶神恶煞”样,郑平握着刀柄朝门口一转,一挑眉喝道:“干嘛?!”
吓得刘国农脚下一个趔趄,一头冷汗撒丫子跑了。
韩治军把手里的刀朝水盆里冷冷一扔,溅了一脚的水花,拿布擦擦手,跟这种人就不用讲理,郑爷爷胡成这样明理的人都和他讲不来理,可见这人平日的做派有多自我多自私。
想要他们搬走不能和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儿说?趁着男人都不在的时候跑来院子为难女人是个什么恶心的做派?韩治军和郑平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磨个刀吓吓他都算轻的。
程宝丽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韩一小宝宝,哈哈哈哈大笑:“吓死你个大坏蛋。”
韩一在怀里扭:“大坏蛋大坏蛋!”
可有些人的人品总能差到超乎想象,刘国农自己不来了,却让他那个大胖孙子刘伟过来捣乱,小孩子才五岁,对这个世界半懂半懵,不怕生胆子大对什么都好奇,直接就晃进他们这个小院子,探着脑袋东看西看。
郑海洋所有感,跑出去,警惕看着他:“你干嘛?”他当然认识这大胖小子,不就是刘国农的那个小孙子么。
大胖小子尖着嗓子呼喊一声跑了出去,可没多久又跑了回来,陈灵灵讨厌刘国农,对着小胖子也喜欢不起来,但做大人的总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什么,于是拿糖拿健力宝给他,把他当成普通孩子。
一转头,小胖子抱着东西兴奋地跑了。
没几天,郑海洋就发现这小胖子手脚有些不干净,他偷偷拿了树荫底下桌子上的几个水果,还拿走了厨房门口水缸边上他随手放的“不倒翁”。
郑海洋发现之后可没把这种事儿当成小问题,在他看来小孩子手脚不干净,年纪小不懂事拿了两次没被发现胆子会越来越大,一开始拿水果拿糖果,后来就什么都敢拿了,做出的事情可能比成年人还要过分。
他把事情告诉陈灵灵,陈灵灵冷着脸就把院子门合上了,因为没门锁,就搬几把椅子把门顶着。
开始两天相安无事,郑海洋也心想小胖子应该不会来了。
可有一天下午五六点多,太阳落山之后,陈灵灵把韩一抱进院子里的大水盆里洗澡,转头进房间拿东西。
一块石头突然从院子外头飞了进来,无巧不巧就朝着水盆里韩一的脑袋上砸去,坐在水盆边小板凳上的郑海洋看到了,连忙去抱盆子里还在玩水的韩一,却因为力气不够只抱住了孩子,结果那一石头将将好落在郑海洋发际线上。
脑袋成功被开了瓢,见红了。
院子里小宝宝受了惊哇哇大哭,郑海洋一手抓着孩子一手捂着流血的脑袋,心里无语地宽面条泪——血流成河是什么意思,他终于真切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