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摇手打断了小满:“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不想再提她的事情。”
小满点了点头:“也是。好马不吃回头草,李淑梅被人‘经手’了,你出去也不能再跟她好。”
元庆的脸阴沉下来:“这个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当初那么决绝……”
小满摇摇手,不说话,推一把元庆的后背,默默地看着他走出门去。
让元庆没有想到的是,转过一个月来,李淑梅竟然来看他了。
那天上午,刚下过一阵雨,陈队长就来了,隔着老远喊:“元庆,接见啦——”声音很是喜庆。
元庆换上一件干净衣服,出门问:“谁来了?”
陈队长笑得有些诡秘:“一个小媳妇……说是你对象,我看不像,像个电影明星呢。”
元庆的心一懔,小媳妇,电影明星?谁呢,不会是菲菲吧?听说菲菲要来看我呢……元庆压根就想不到来的人会是李淑梅。
这次的接见还是在单间里。
元庆一进接见室的门就愣住了,心毫无理由地一抽:“你怎么来了?”
接见室的长桌对面静静地坐着李淑梅,李淑梅起身,软软地又坐下了:“我来看看你……元庆,你瘦了……”
“你也不胖……”元庆发现李淑梅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头发枯黄,原来的瓜子脸更长了,像一个巨大的钉子,她穿的一件低胸小衫很宽大,两根锁骨露出来,棍子一样突兀。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元庆想要开句玩笑,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词儿,讪笑着坐下了。
“我以为你会骂我的……”李淑梅想要站起来,身子一软,又坐下了。
“骂你干什么?”元庆无所谓地一笑,“你应该骂我才对呢。”
“我为什么要骂你呢……”李淑梅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对,我应该骂你,你害苦了我……”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元庆,你知道你走了的这些年我哭过多少回吗?我恨你,我恨你……你答应过我,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永远也不会再进监狱了,可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挣扎过也彷徨过,我想过要等你回来,咱们结婚,好好过日子,可是你一下子就判了这么多年,你让我一个女人怎么等?我爸爸,我妈,我哥哥姐姐因为这事儿都要赶我出家门了……我下了狠心,我找了你家大爷和大妈,我哭得不行,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是吗?”元庆将桌子上的一块抹布往前推了推,“来,擦擦眼泪,别传染得我也哭。”
“你会哭吗?你不会……”李淑梅抓起抹布,刚要往眼睛上面蹭,一下子停住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怎么了?”元庆故作不解。
“没什么……”李淑梅丢下抹布,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瞅着元庆,“你在看我的笑话呢。”
“怎么会呢?”元庆躲闪着李淑梅的目光,一下一下地摩挲自己的头皮,“你来看我,我跟感动。”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不会感动……”
“你是专门来刺激我的吧?”元庆停下手,依旧笑着,可是心里有些不爽,这个女人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从二十多岁就跟了你,该做的都做了,什么也都发生了,可是……”李淑梅说不下去了,嘤嘤地啜泣。
“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爬我也要爬下去。”
“明白了,”元庆微微一笑,“你来看我,是想向我传达一个意思,就是要等我是吧?”
“他打我……”李淑梅不正面回答,依旧哭,“元庆,那个人打我,往死里打……他每次喝上酒就审问我,他审问我跟你上过床没有,然后就问我是用什么样的姿势跟你干那事儿的,我反抗,不管用,我求饶,也不管用,我跑,他揪着我的头发往后拉,我跑不出去……他是个畜生,他变态,变着花样折磨我……”
“哦,那你就是来找我诉苦的,”元庆不笑了,“你说这些有用吗?”
“有一天我死了,那就是被他给逼死的……”
“让我给你报仇?”元庆冷笑一声。
“我不想死,我现在还不想死……”李淑梅倔强地扬起了头,“我要好好活着,我要等你出去。”
“你说的意思我真的不明白。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要等我,然后咱们继续?”
“我还没想好……元庆,别逼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回去好好想想吧,做好决定再来找我。”元庆起身往外走,一顿,回头笑了笑,“你不会是空着手来的吧?”
李淑梅打个激灵,弯腰抓起脚下的一个网兜,慢慢搁到了桌子上:“我不知道你这儿需要什么,自己看。”
元庆接过网兜,没看,一掂,很沉,估计里面装了不少“干货”,笑道:“我这里很穷,什么都需要。”
李淑梅摸着桌子角站起来,张开双臂猛地将元庆抱住了:“我爱你……”蓬乱的脑袋直往元庆的胸口钻。
元庆浑身一哆嗦,感觉后脑勺一阵麻痒,种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感动、内疚、郁闷、反感、凄凉,甚至还有一丝情欲。
元庆推开李淑梅,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他以为自己要哭,可是眨巴一下眼,竟然笑出了声音,一愣,拎着网兜就走。
李淑梅蹲下了,两条胳膊圈住膝盖,抖着肩膀哭。
李淑梅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走在回监舍的路上,元庆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是不是我们还有戏?
那些天元庆一直在回忆自己跟李淑梅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心神恍惚。
很多个夜晚,元庆都会梦见迷路的羔羊、消失的狼群、乱撞的鸟儿,纷杂无序的惶恐使梦境长出许多细菌,在雾气里游荡。
秋天,元庆的这个中队改成了事务队,各个组的犯人分了不同的工种,元庆所在的这个组由原来的保管维修组改成了机动小组,就是哪里活儿忙,他们就去哪里帮忙,大有“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境界。刚子说,这叫“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元庆说,现在咱们的活儿就像咱们的命运一样,你永远也不能自己决定前面的路要怎样走。刚子说元庆装穷酸书生,瞎**抒发感情。
你还别说,现在元庆还真有点儿书生的感觉,他看了很多书,什么《射雕英雄传》,什么《笑傲江湖》,什么《三国志》、《七侠五义》,就连当年朱大志给他推荐的《资治通鉴》都看过,只是看不明白。但这很管用,起码现在元庆理解了当年藏文生很多话的含义。
那些日子,元庆念叨最多的就是这句:坐监坐监,一天又一天,越坐胆越大,越坐心越宽。
史乃安刑满了,临走那天红着眼圈对元庆说,小哥,你硬硬朗朗地活着,出去以后咱们一起打天下。
元庆的心已经麻木了,什么话也不想说。
刚子说,史大奶你在外面多练练轻功,等我出去咱们联手去当“蜘蛛贼”,气死燕子李三。
史乃安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嗯,死命玩钱,然后咱们做亲戚,我要当你的姐夫。”
刚子抬脚要踹,史乃安背着铺盖就跑:“让你姐好好练功,到时候我水路旱路一起走!”
这话刺激得欧小强一哆嗦:“大奶哥,出门当心啊,外面车多!”
组里冷不丁少了一个人,元庆郁闷了好几天,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那些天的“改造”十分紧张,犯人们像一只只过江的狼獾,在泥汤里打过滚,又被毒辣的太阳晒成的一群龟裂的泥人。
有时候元庆会望着没有太阳但阳光刺目的天空,蔫蔫地想,我这是在哪里呢?
一声“我要回家”喊出来,声音长久地回荡在田野之上,就像一群找不到巢的小鸟在天空中乱飞乱撞。
转过一年的春天,三叔也到期了,元庆想,连香港都回归了,三叔也好回家跟“嫚儿娘”团聚了。
送三叔走到第一道铁门的时候,三叔摸着元庆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小哥,好好在里面呆着,监狱的天也是亮的。”
这话又让元庆感到一阵郁闷,监狱里的天哪儿亮啊,脑袋亮倒是不假。
这年深秋的某一天,郁闷中的元庆突然得到一个消息:小满进来了,他犯了伤害罪。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空气湿漉漉的,监区大院儿里的梧桐树上挂满浑浊的露珠。
元庆正在大院的空地上指挥大家将库房里拉出来的地瓜干往一辆一辆的卡车上装,一个在内管值班的叫大文的犯人过来了:“元小哥,锅炉房分来一个叫江波的伙计,他说他认识你,想要见你,可是他过不来,让你想办法过去一趟。”
元庆一愣,江波?他怎么会进来呢?他不是跟着小满在工地的吗?心一紧,问:“他是不是长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