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芜院的主管退下去不久,很快便有人来传唤萧容,去往大院谈话。
此时正是适宜休息的时候,府里的几位大人都在,也匆匆赶了过去。
兰芜院地处偏远,萧容步伐又短小,行路便慢了些。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已差不多齐备。用膳时的八仙桌已经撤下,只在上首和两侧摆了小桌和椅子。
火乾科独自坐在上首,次子火烈偈、三子火恩泽坐在左侧,而独女火苗苗坐在右侧,此时正抓了一把瓜子,心不在焉地嗑着。火步灭就在屋中央垂头笔直站立。
听见外面的人传报,火步灭抬起头,半转过身,看向绕过屏风走进屋的小孩子。
“容容,快过来。”火苗苗眼一亮,招招手,又把走过来的萧容抱起来搁在怀里。
萧容只觉得这位姑姑的身子可真是柔软,忍不住又往火苗苗怀里窝了窝。
“容容可有哪里伤着了?”见怀里人摇摇头,火苗苗皱皱眉,把他又往怀里搂了搂,心疼道,“都怪那什么妖魔鬼怪,竟敢来我火府撒野。”
火烈偈道:“那人逃跑时,府内护卫队曾见过他的身影,府外的护卫及时封锁退路,不见有人脱逃。那人可能仍在府里。”
“既在府里,怎会没有下落?”火苗苗道,“莫非哪里没有搜寻到?”
“据他们所说,原本是朝着那人躲闪的方向追了过去,不料他躲闪极快,且没了踪影后便再未现身。”
火苗苗忍不住道:“莫非他凭空消失了不成?”
萧容闻言,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浮现出个可能性——两日前那个梦魇一样的,狰狞可怖的脸,仿佛嘲笑一样地浮现在脑海里。
他的手忍不住缓缓抓紧了火苗苗的裙摆。
不对,闭眼甩了甩头。那人的身形瘦削高挑,分明和“土拨鼠”有大大的不同。而且那人还有着一双——
紫色的眼睛!
火苗苗觉得大腿被什么挠了一下,低头看过来,屋里众人目光也跟着投掷过来,落到小孩儿的脸上,一时屋里寂静下来。
来城西的路上便被袭击,今夜又被刺客追杀,对一个这般小的孩子来讲,着实是残忍了点儿。
可越是这般,越显得侥幸逃过两劫的萧容非比寻常。看那双嵌在包子皮儿里一样的大眼睛,在烛光下黑得像浸了潭水,显得尤为无辜可怜。
“姑姑和伯伯们都在这里,无人害得了你。”火苗苗轻声哄着,“等晚上姑姑搂着你,和阿凤一起睡,莫怕。”
“……”站在下面的火步灭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而火苗苗的正对面,火烈偈那双似能穿透人心的锐利鹰目望过来,紧盯着萧容看。肃着的一张脸透出几分刚硬之感:“容哥儿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萧容被他那双眼睛盯住,咽了下口水,声音倒是清亮:“我来时路上遇见了一个人,打地洞的本事极是厉害,倘若是他的话……”
他这样说着,对面的火烈偈便道:“我们对地形、建筑也有过搜寻,并无地洞、墙洞等异样情况。想要做这些事需要时日和精力去准备,且异常容易暴露。护卫一经发现都会即刻禀明。你的猜测不失为一个可能,但委实不大可能实现。”
火烈偈虽然看起来太过严肃,却也算是认真地回覆了萧容的话。
火苗苗有些惊异地歪着头看怀里小孩的侧脸,萧容却沉下心来,又道:“我醒过来时,看到了那人的眼睛——他有一双紫色的眼睛。”
“当真是紫色的眼睛?”坐在上首的火乾科突然看过来。他的眼神犀利凛冽,带着刀子一样,仿佛能戳进人的心里去。常人但凡有少许心虚,和这目光对视上,定要吓得两腿打颤了。
萧容紧张地绷紧了肩,却没有露怯,声音反而愈加有底气:“是,确实是紫色的,那般不寻常的颜色,绝不会认错。”
“你目前可是正在习武?”
萧容有些意外,不知这问话为什么突然转了向,只好如实答道:“是。”
“泡过炼体用的药浴?”
“是。”
“怎么学得这么早?”火乾科烟斗叼进嘴里,一边咬着一边咕哝着,“萧老头儿着什么急?怪不得那皂角放不倒你。”
“府里的东西向来要经手信得过的人检验毒性,才能拿去用的。”火恩泽对萧容微微一笑,解释道,“对你皂角动手脚那人约莫也是顾虑到这一点,只放了些普通的迷药。成分倒是和平时炼体用的药草有些相似,虽然对习武之人效果甚微,对普通人还是有用的。”
“你还看着什么有用的东西没?”火乾科叼着烟斗,耷拉着眼皮看萧容。
“嗯,我还丢东西了。一枚项链,上面系着我娘缝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驱邪避凶用的东西。那人走时,把那东西也一道顺走了。他好似目的明确,我听见虫翅振动般的’嗡嗡’声响了一阵,最后就停在小袋子附近。此后这人便试图刺杀我。”
萧容是真挺想讨回项链的,毕竟是杜芊芊亲手缝制,他平时爱惜得很。
他说到那小袋子时,蔫头耷脑的,真不是一般的沮丧。
火乾科眯着眼看了他半晌:“那个驱邪避凶用的东西,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萧容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知。还望神通广大的火爷爷,能帮我寻回则个。”
火乾科点点头,又道:“倘若那东西还在,我自是会寻回给你。”
火烈偈沉吟道:“那刺客能在护卫的搜寻下,杳无踪迹地消失的可能性不大,或许他本便是潜伏在府中的内鬼。”
火恩泽在一旁听着,目光微闪:“既能躲过众多护卫的搜寻,想来此人定然身手非凡。家中小厮、丫鬟都是自小进府培养,大可排除怀疑。其余伙夫、脚夫等下人,倒是更可疑一些。”
火烈偈摇头,不以为然道:“依我看未必,据我所知,北方一带便颇有人善易容之术。装成亲近的小厮模样,悄无声息地混至身边,也是可能的。这样下手极是方便。”
火乾科叼着烟斗,吞云吐雾了半晌,缓缓道:“北方一带如今也就兰、杜、陈、寅、赫氏那几个大家子,各自圈地当个域主,在边界的赫氏更是肆无忌惮,在城西边界屡屡骚扰。这回不知又是哪一家有胆子朝这里伸手?”
火烈偈道:“我这便差人将可疑的家丁关押起来,这几日仔细问询,查明底细。”
火乾科点点头,又看向下面垂首站立的火步灭:“教你手下的人将可疑之人拟一份名单递交过来,不必有所顾忌。”
火步灭低头应了声“是”,上面的老人又道:“兰芜院的守卫是你布置,今日萧容遇险,你要担负主要罪责。上次路上失职,虽已罚过,这次却是再度犯过。回头去刑罚处领二十鞭,另加责罚五鞭。”
火苗苗一听,有些变了脸色:“爹,步灭旧伤还未好,这样惩处会否太过?”
火乾科转头望向这个疼惜侄子的女儿:“你不要心疼,我今日罚他是理所应当。他明知萧容年幼,无力自保,却强要萧容过来剪彩,今日的罪罚便自当落在步灭头上。”
火步灭却似释了负担一般,吐出口气,肩膀放松,拱手道:“家主说得是。”
火乾科点点头,眯眼看着萧容笑:“待会子回去好好歇息,我教人送你回去。阿恒——”
“属下在。”一个青年不知从何处出现,单膝跪地出现在火乾科脚下。
“护送萧容去’烈火院’,这几日教他与步灭同住。”
“是!”
火苗苗略微意外地抬眼,火乾科却低头朝萧容道:“你可愿信任步灭,教他再守护你一次,挽回自己的过失?”
火步灭的睫毛颤动两下,萧容看着他,他看了小崽儿一眼,却又扭头往另一边。
谁要他给我机会!
火步灭心里忿忿想着。
这崽子能答应才是稀奇!这样爷爷他们才会派更厉害的护卫过来,以小崽儿那机灵又不肯吃亏的性子,怎会错过这般好的机会?
“原本我自城北带来了六名护卫,可想着他们路上辛苦,便打发他们先休息一晚。如今不会再大意了。倘若能有步灭哥哥保护,自是再好不过。”
“好。”火乾科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既如此,这二十五鞭便暂且寄存在这里,待你平安回了城北再打。”
萧容看着转头朝着自己瞪眼的火步灭,大大的桃花眸闪过一丝狡猾:“火爷爷,这二十五鞭,可否交付与阿容来决定?”
“嗯?”火乾科将眼一瞪,“虽说此事因你而起,可此事是他失职所致,按着家法合该如此。倘若随意篡改,家法威严何在?”
“火爷爷。”萧容两手背在身后,卷翘的长睫下透出几分腼腆,“阿容不止是个外人,还受了许多惊吓。您是因我受了惊吓而打他,阿容想要这惩处的决定权,不是合情合理么?”
“哦!你以为我是为着你而打他?”火乾科看了他半晌,见萧容依旧那样纯真表情,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然还是个小娃娃!”
他其实不是打给萧容看,而是打给萧老头儿看,顾及着代代流传的盟约,以此维护双方的脸面和友好的关系!
“我回去会和爷爷说,您许诺我,随时都可以打步灭哥哥二十五鞭。”萧容的话成功止住了火乾科狂放的笑声。
老人低下头,锐利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心里不断地琢磨起来。
萧老头儿冷情一世,忽然偏宠了什么人,哪怕那是他的亲孙,都觉得怪怪的。
今日一见,果然还是这孩子有些不同之处。
年仅三岁,宛若白纸,哪里懂那些大道理。可却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他惩罚火步灭是因为顾忌着萧老头儿。只能说这孩子对人情之事有着非同寻常的敏感和直觉。
火乾科可以料想,倘若他此时推翻这小崽子的话,声称他真的是看在萧容本人的面子上惩罚火步灭,或许这个宛如白纸单纯的孩子真的会相信自己这个长辈的话,并模糊了对自己定位的认知。
可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火乾科点点头,笑道:“你说得没错,只要你回去和萧老头儿好好说,我便将这二十五鞭的决定权转交与你。步灭啊——”
火步灭低头上前,拳头抱得很紧,声音却有些小,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孙儿在。”
“你觉得这样可好?”
“回家主,孙儿宁愿现下便受罚。”
“我倒是觉得,这样更能挫挫你的锐气。”
火步灭低头,斜眼看着一脸无所谓的小崽儿,咬咬牙:“家主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