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皇帝大婚,与上次的马虎敷衍不同,圣上似是很重视这次的婚事,里里外外均打点得十分隆重。
也正因如此,宫人们从上到下都拿到了一份额外的喜俸,皇宫里自然也多了份喜气。
西苑这里仍旧是遗世独立般地安静,两个守门的禁卫军在这大半夜里已有些昏昏欲睡,虽然值夜对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已近子时,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鹰,唳叫一声后便飞远了。
院里此时进来了两个锦衣卫,这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的那个他们认得,正是北镇抚司百户赵诚。
“赵百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其中一个禁卫军问。
赵诚看着一肚子的火气,道:“这大半夜的,想睡觉也睡不成……上头让我二人问屋内人几句话!”
两个守卫一听只是问几句话,便放了行。
赵诚他们果然没待太长时间,盏茶后便出得屋来。
“这就走了,赵百户?”
对方闻言并未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去。
这二人走到月辉处,高个儿那个一抬脸,帽下高眉深目,竟是段惟!
矮个儿那个,自是杨清笳。
段惟多日不曾见到杨清笳,此时很想一诉衷肠,然而二人尚未脱离险境,此刻也不便多说,只能各自压抑内心的欣悦激动,直奔皇宫后门。
“干什么的?”守门的禁卫军问道。
“奉旨出宫办差。”杨清笳亮出金牌,粗声答道。
看门人见此,不疑有他,便放了行。
杨清笳和段惟出了皇宫,立即快步向西北赶。
走了约莫一炷香,终于看见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停在前面的一片小树林边,像是在等什么人。
车夫见有两个人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由对车里人道:“主子,有两个人过来了。”
车里人闻言将车棉帘掀起一角,待看清来人后喜道:“就是他们!”
他打开车厢门招手道:“杨姑娘,段兄弟!”
扬清笳和段惟走过去坐进马车里,车夫一抖缰绳,马车便向城外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段惟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这是杨清笳救自己出来的计策,他与赵诚换了衣服,上了马车,直到现在看到博迪,整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杨清笳笑了笑:“比起给你讲清前因后果,我觉得我们更应该先痛饮三杯庆贺一下。”
博迪也附和道:“杨姑娘说得对,顺利逃出皇宫,的确值得庆贺一番!”
他从旁边拿过一个鹿皮酒囊,递给段惟:“这是上好的烈酒,我们叫它‘闷倒驴’,来,干了!”
杨清笳拦住段惟接酒的手,道:“他内伤尚未痊愈,不宜饮烈酒,还是喝我的这个吧。”
杨清笳说着也递给段惟一个酒囊,后者从善如流地接过。
段惟脱出宫闱,又得杨清笳在伴,此刻心中无比快意。拿着酒囊与博迪碰了一下,便“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儿。
杨清笳见他将酒喝了大半,便接回酒囊,自己却不喝,只拿在手中道:“博迪的身份,想必你还不清楚,他就是鞑靼王子。你失踪那段时间,他留给我一只海东青作为信使。一个月前,我收到博迪王子的来信。”
博迪点点头,接过话头,简单解释道:“我打听到土默特部已经知道了绰罗斯部有两名王子一生一死,均在大明皇帝手中。所以他传信给你们的大明皇帝,想要结盟。条件是斩草除根。土默特部的巴斯罗特为人野心极大,他与大明结盟是虚,想要统一瓦剌而后与明朝合兵并我鞑靼为实。我把消息传给杨姑娘,后来收到回信后,我方知段兄弟便是那位瓦剌王子,这可真是巧得很!于是我二人合计一下,便决定救你出皇宫。”
杨清笳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段惟闻言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段某欠王子一个人情。”
“诶~”博迪摆摆手:“咱们都不希望再起战事,何况杨姑娘过去也于我有恩,这次算是一并还了。”
听见这话,段惟忍不住偏头看杨清笳,后者也正带着恬淡的笑意看着他,仿佛他是这世上唯一值得放注目光的人。
“额……我酒喝多了,出去透透气儿,你们俩慢慢聊!”博迪一向粗中有细,他见这二人目光缱绻,顿觉自己有些碍眼,便起身走出车厢,与车夫坐到一处。
偌大车厢里,此时只剩杨清笳和段惟。
“我……”
段惟刚开口却又顿住,他想要说的话太多,一时间反而不知应先说哪一句。
杨清笳轻轻一笑,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几句话了。”
段惟杂乱躁动的心顿时平静下来,笑了笑,剑眉轻展:“是啊,每次你我并肩,下一刻便总是要分离,怪得很。”
“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她嫣然一笑,道:“或许你我相遇,注定是忧多乐少吧。”
“我让你担心了。”段惟以为对方还在为过往的事而心悸。
杨清笳黑白分明的双眸望着他,只道:“我看到你现在平安无虞,就放心了,其他都不重要。以后不要再冒险了,照顾好自己。”
段惟觉得对方的话说得有些奇怪,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温声道:“有你在身边,我再不会与人争斗让你担心了。”他顿了顿,又道:“如今我们自由了,我带着你云游四海好不好?我们去塞北牧马,出东海游履,还可以去南疆……”
他每说一句,杨清笳便哑声回答他一个“好”字,仿佛再晚一刻,他憧憬的那一切,便会沦为虚论浮谈。
段惟本不是多话之人,过去即算坦明心迹时,也从不曾如此直截了当。不知怎地,他格外珍惜此刻,更想要将心底埋藏许久的肺腑之语都教她知道。
然而还未等段惟一舒胸臆,他却突然感觉自己有些晕眩。
段惟抬眼看,视野里的杨清笳开始模糊起来,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他强撑着甩了甩头,不可思议道:“你在酒里……下了迷药?”
“克允,原谅我……”她才说了几个字,便已潸然:“原谅我必须要离你而去。”
“清笳,你答应过我的……”段惟瞪大了双眼,意识越来越混沌,强自撑道。
她心口撕裂般痛楚。
情不知所起,旦入骨髓,却非剖裂灵魂不能割舍。
她拨开对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哽咽道:“你就当这过往的一切,只是梦一场。我也不过是这客里他乡一个逆旅之人,待你梦醒,就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段惟蓦地想起杨清笳曾说过的,在她的世界里,永远都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迷茫间段惟竟有股恨意上涌,他不由失声道:“我恨你,杨清笳!”
杨清笳抖着唇,缓缓凑上前,阖眼在他嘴角落下一个轻吻,一滴泪便划过腮边,落在了他的鬓发间,不见踪迹。
段惟惶然间方才明白——自此云山大荒,四海九州,他便只能孑然一人。
“保重。”杨清笳轻喃一声。
段惟来不及与她道别,便已垂着头,眉间带着不甘与哀恸,昏寂而去。
杨清笳不敢再看他,怕再多一眼,便会舍不得。
她将颈上的血玉残片摘下,轻轻放在他的手掌之中,如同把自己全部的眷恋一并归还。
她抬袖拭干泪,深吸口气,压下盈满心底的别愁离恨,扬声道:“王子请停车。”
博迪在外面支楞着耳朵听了半天,却没听到什么动静,此刻冷不丁听对方开口,吓了一跳,赶紧勒住缰绳停下车来:“怎么了?”
杨清笳跳下车,又变回了那个淡然理智的杨状师:“麻烦王子这一路,好生照看他。”
“你……”博迪探头看见车厢里昏睡的段惟,惊愕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她将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瓶交给对方,低声道:“这是‘一寸光阴’,对人身体没什么坏处,只会让人昏睡。劳烦王子每日给他依时服用一粒,半个月后,他自然会苏醒。”
博迪这才明白过来:“你要回去?”
杨清笳默认。
博迪舌桥不下:“你私自放走段惟,大明皇帝不会放过你的,你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杨清笳比他更清楚后果,只道:“天子之怒,总要有人来承担。我做了这件事,又怎能一走了之?”
“你、你这又何苦!”博迪无奈叹道。
杨清笳摇摇头:“只要他还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便已足够。”她转身揖道:“杨某这便告辞了。”
她说罢,便转身向回走。
博迪开口想回一句“再会”,却又哽在喉间。
这一去,怕再没机会见面了。
他看着对方漆夜下茕茕前行的背影,平生第一次知道,汉人总说的那句“情深不寿”,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鱼沈雁杳,天涯路断,无非是人间别离,不见白头……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