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母亲陈氏为了让她和齐瑜能够顺利圆房,居然连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伎俩都用出来了!可是呢,人家倒好,非但“坐怀不乱”,居然还拿起一把雪亮匕首,眼皮眨也不眨往自己手指尖上一戳——是的,明珠听见的就是此事,齐瑜为了在长辈们面前应付交差,索性用自己指上的鲜血随便在那块白绢造了一个落红假象。
“母亲,你还嫌我被折辱得不够是不是?是不是?……”
明珠哆嗦着,把脸埋在手心,双足一软,瘫坐在地。
按照惯例,新妇第一天是要早早起来拜见公婆敬奉汤茶的。明珠和齐瑜走在落花回廊。明珠实在忍不住了,便转身停下来对齐瑜说:“我想——咱们还是分房睡吧?”
“分房?”映在晨光花影中齐瑜的穿着件水红硬绸礼服,肤色清透白皙,面如温玉。他淡淡一笑,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
明珠感觉胸口被什么搅动着,一股气流就要冲上脑门——为什么?他居然还问为什么?
经过昨夜那事,就连丫鬟们都在感叹,难道这姑爷就那么不喜欢小姐?奶娘忍气吞声地说,不知夫人知道了这事儿会作何感想?哎,都怪奴婢昨晚儿上没把话说对!那四个丫鬟中的一个、素日向来尖牙利嘴的轻娥更是惊疑地问——天呐!别是、别是咱们这位姑爷那儿、那儿有毛病吧……
明珠闭眼深吁了口气,胸口涨了半天,不过,最后还是极力按捺下来,她也淡淡地说:“这样对你、对我都好。齐瑜,我嫁给了你,并不意味着着非得让你和我亲亲热热、相敬如宾。齐瑜,你有你的自由,我也有我的自由,咱们虽然自小一块长大,又履行了这门门阀亲事,但感情之事,向来不是人力可以勉强——我希望,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想纳妾也好,想另立门户也好,我都绝不会干涉你一丝一毫……至于其它的,咱们偶尔人前装装样子也就成了。”
明珠的语气有浓浓的自嘲讽刺之意。
齐瑜不答,他看着她,半晌,才风淡云轻,淡淡地笑:“没想到娘子的怨气这么大。”他一双清润的墨眸自明珠的眼睛、鼻梁、嘴唇一扫而过,然后整整袖子,负手望向别处:“你这才嫁过来第一天怨气就这么大,可是太不好!”明珠不答。齐瑜竟食指抚着下颔,像是在认真思考:“不过,若娘子是因为昨夜洞房的事儿,那,咱们现在这就回房将它补回来——可好?”
最后一句,语气声调竟拖得特别悠长。
明珠拄起手中的拐杖,掉头就走。
她想,再和这人多说一句,不是她死,就是她疯!
齐府很大,从两人的新房“云地月居”到齐宅的正堂便有好长一段路子。明珠是个瞎子,按理说她本该乘个小竹轿一路前去也没什么,然而,哪有人刚一嫁过来就这样大模大样去拜见公婆的?再者也不合府里规矩。齐瑜像是被她驻着拐杖蜗牛似地步子弄得很不耐烦,索性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就走,明珠气得要死,挣扎好半天,最后,也只能由着他“任意摆布”了!
齐府的很多人明珠自然熟悉,齐瑜虽是嫡出,但上头还有两个嫡亲的兄长。大兄长齐皓是个书呆子,整日家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步不出,二门不迈,是府上有名的“惧内窝囊老婆”,人在钦天监挂了职;二哥齐皓是个典型的“纨绔二世祖”,平日里斗鸡玩鸟,吃喝嫖赌,时不时逛逛窑子,养养戏子,把个齐老爷气得口吐白沫也管他不住,当然,仗着家里关系,在户部勉勉强强竟也做了个五品大官。
明珠对府里很多人向来无甚好感,倒是她的婆母、齐瑜的母亲乔乔氏生得慈眉善目,这不,到大厅刚奉了茶,行了跪拜礼,明珠还未起身,她的婆母齐乔氏便如往常一般和蔼亲切地拉着明珠的手,说了又说:“好好好,好孩子,快坐下。”
婆婆的脸上堆满微笑,她一边说,一边将明珠搀扶起来:“你知道,婆母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孩子,自小就机灵活泼,我常常说,你那相公不过一没嘴儿的葫芦,看着就闷,如今可好了,你嫁给他,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再者,咱们齐府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公公虽然官儿做得大,但官大也有官大的麻烦——你瞧,就说你们这些小辈每日来这儿请安吧,只要有他在,定是把你们弄得个衙门里的上司下僚一样?呵,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和老太太一个想法,到了咱们府上,咱们就从不将这些虚礼排场,不管是儿子、孙子,媳妇、还是孙媳妇,平日里咱们都随意乐和,没事儿聚在一起说笑说笑,或者陪老祖宗打打马吊,这样才是一家人相处之法……”
看来,明珠的这位婆婆忘记儿媳是个眼盲之人,明珠对她福福身,赶紧回答说是。
齐老太君一直坐于厅堂正中,穿着件暗紫色绣盘花蝙蝠圆领褙子,满头银发,一名侍女跪立在身前,手里拿着把美人捶,正轻轻地给她捶着着腿。整个敬茶的过程中,她话不多,对明珠也只是淡淡点了个头,明珠自然感觉到了,倒没多想,直到“嗯咳”一阵嗽音打破众人谈话,老太太忽然发问——
“三郎,你的脖子怎么了?谁抓的?”
明珠一惊。
老太太微微蹙蹙眉,轻啜了口茶,道:“三郎,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懂得爱护爱护自己?你脖子上的血痕到底怎么弄来的?”说着,放下盖碗,拭拭嘴角,语气透着十分不悦。
明珠背心的冷汗涔涔直冒。
因为——齐瑜脖上的血痕,是她抓伤的。
在来请安路上,齐瑜不顾身后侍女们的窃笑私语,将她抱起将走,明珠气得直要挣脱:“你、你快放我下来!听见没有?我眼睛虽然瞎了,可我腿还没残呢!放我下来……”然而,齐瑜恍若未闻,反而走得更快了。丫鬟们在后面咯咯咯笑个不停。明珠实在无法,只好使出了女人最常用的看家本领,伸出两只爪子,泼猫一样,狠狠、狠狠地朝朝齐瑜脖上抓去……
“并非谁抓的。老祖宗,此事说来话长:因今早我起来时,刚看见一只受伤的小野猫在花架子嗷嗷叫得可怜,孙儿想这小东西定是饿了,走过去正要将它抱起来,谁知这猫儿泼得很,这不,就多了这几条红印子……”
齐瑜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抚了抚,目色平静,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不温不火。
“猫——?”老太太越发皱起眉头,她摇头叹声说道:“你这孩子,向来好心,一只猫儿狗儿都担心它们饿着冻着的。哎,哪里就饿着了?你不知道,这些个小野畜生难得有几只通点灵性,稍微给它们点脸色呢就乱咬乱抓,更甭说是野的了!——对了,让大夫瞧了没有?”
“这点皮肉小伤抹点药膏也就行了,孙儿还不至于这么娇弱,不过——”齐瑜说着,特别将目光在明珠身上停顿半响,像是有意,又像不是有意,总之,意味深长:“不过老祖宗说得也是,这野的是难驯服一点,孙儿看那小东西时不时在孙儿眼皮底下晃过来晃过去,且又受着伤,眼睛就那么干瞪着,竟又不像野的……只是没想到,性子还是这么野啊!”说着,一边叹气,一边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摇头坐下来,言辞要说不说,颇有种无奈之感。
明珠脸一白,气得差点就没把手中的丝绢“咔擦”一下绞成两段。这个伪君子,伪君子……
“相公。”明珠伸手抚抚鬓边发钗,眼睛盲然,表情却正经八百:“其实,这野猫呢是不太好驯服,倒是难为你这‘东郭先生’的一片好心了!对了,老祖宗,娘,各位姨娘姑母嫂嫂,说到这儿,容明珠也给你们讲个笑话解解闷吧!”她笑了一笑,不见视物的乌眸有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蔑嘲讽:“其实,要说这猫儿狗儿不通人情,我倒还亲眼见过一种比它们更可怕、也更可笑的畜生呢!”
“诶?什么畜生?”众人好奇,齐瑜斜乜了她一眼。
明珠扯扯嘴角,也模仿着她相公齐瑜的语气:“比如有一次,我在西市口赶集,忽然看见一大堆人将整个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当时我好奇,还当是谁在玩什么新鲜杂耍的呢?结果,我走过去一看,哎,哪里是什么杂耍,不过是一头白眼狼!那狼啊,什么样子不好扮,偏偏头上戴着顶草帽子,胸前挂了一串大佛珠,正假模假式,在那里口念‘阿弥陀佛’——假充大善人呢!”
气氛一下怪异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太越发把眉头一皱。齐瑜刚端起一碗茶优优雅雅送至嘴边,刚啜一口就猛地呛了起来。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的婆婆齐乔氏赶紧笑着打圆场,说道——“好了!好了!你们这两孩子,好端端地讨论这些畜生做什么?”她把明珠的手轻轻执起来:“明珠啊!你和三郎自小一块长大,你既嫁到咱们齐家,如今,为娘不求别的,就巴望着你能为咱们齐家开枝散叶,添个男丁,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这话不错。”说到开枝散叶,老太太身子往后微微一斜,又一靠,阴霾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晴朗:“明珠,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你的两房嫂嫂,我老早就表过态——只要你们三房之中,谁先添了男丁,到时候,我就把海湾的那处别院交给你们。明珠,你是新来的,如今我也把这话撂在这儿,你们三个,都争点气,齐家的香火,还指望着你们来维持——”
这话不假,齐家数代单传,本来到了齐瑜这一脉香火尚旺,然而,齐瑜的两个哥哥、既明珠的两房妯娌入府多日却是毫无所出。而海湾别院既是以老太太名下、修建在东郊靠海的一处规模庞大的琼阁院落。想是有些着急,老太太既以这样的方式作为激励。
明珠虽然并不感兴趣,还是朝老太君谦然鞠了个身:“是。孙媳谨记老祖宗的教诲,谨记婆母的教诲。”
齐瑜看着她,目光透着复杂,幸而明珠看不见,若是看见了,就他那表情神色,亦不知又会把胸口堵成什么样子!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明珠嫁来的第一天才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她的婆婆齐乔氏,是个温顺贤良的好婆婆,和蔼可亲,容易相处;齐家的掌舵者齐老太君,则是个性子阴沉、不太容易相处的老太太;明珠以前还未觉得这贵门新妇有什么难做之处,然而,当她真正见识了这两房妯娌——大房的柳氏,二房的卫氏,这才明白什么叫做绵里藏针,什么叫做笑里藏剑。
大家就这样阴一句、阳一句说笑一阵,正说到热闹处,忽然,只听门廊外一阵踢踢踏踏的急促脚步声,众人还未回神,然后,他们便听见一个女人在哪里扯嗓叫骂——
“明珠,你给我滚出来!你个天生的丧门星!嫁进咱府上第一天就这么晦气,你还不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