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太君背靠在软垫太师椅上,西苑正房堂屋雪亮,所有的侍婢都被老太太遣了开去,屋子内,只剩下贴身侍婢玉姑和她的媳妇乔氏三个人在那儿看着齐瑜。乔氏目光复杂打量儿子。玉姑微笑着在旁为桌上的紫铜麒麟香炉撒了把香片。齐瑜立在祖母齐老太太跟前,紫青缎袍,发束玉冠,温润如月的面部在香炉吐出的云纹烟雾里,越显沉静稳重。
乔氏见儿子不作声,也不待老太太再说,眉头微微一蹙,道:“三郎,老太太在问你话呢?你和你媳妇到底怎么回事?前段时日,你告诉我们说你岳母大人抱恙,你媳妇得回去敬敬孝道,现在看来,里面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猫腻不成?”
齐瑜依旧淡静而立,虚虚垂着睫毛,像在思索什么。
老太太眉头也跟着皱起,手缠念珠,待要开口,这时,齐瑜才拱拱手,微微笑说:“老太太和母亲觉得怎样便是怎样,我想,既然二老都觉得大嫂的可信,那么,就算是真有这事儿吧!”
齐瑜唇畔是那种从容无所谓的浅浅弧度,那表情,看不出是承认,也看不出是否认。
堂屋顿显沉闷,余下三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一眼。
乔氏气得,脸几乎要变成一块松花蛋,回头看看她婆母,她的婆母齐老太太则是半眯眼睛,胸口起伏着,好几次似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究只是闭着眼轻吁了口气:“好!好!看来,要从你这孩子嘴里套出什么是不可能了。”
齐老太太慢悠悠站起身,手拨着珠子:“先前你那没脑的大嫂在我这里一顿乱嚼,我只骂她信口胡诌,就差一拐杖没把她撵出去。我这样替你遮拦,又巴巴地请了你娘老子过来,为的就是想咱们娘三代好好说说话。好!看来你还是打算瞒着我们是吗?!”声音加重:“三郎,我不妨这就给你撂句话:如是你们两口子真要和离,我这个老太婆倒也不阻拦,因你那媳妇眼又瞎,性子又毛犟,离了你也算是件好事儿。倒是倘若真如你大嫂所言,她干了什么出怪丢丑、有辱我齐家门风的事儿,呵,那我这个老太婆是绝对容不下的……”说着,冷笑回屋。只剩下旁边的乔氏过来询问儿子:“三郎啊三郎,你这是要气死为娘是么?”
齐瑜仍旧淡静而立,乔氏又气道:“好!真好!你还是不说实话是吧?那么我只有亲自差人去调查这事儿,若你媳妇真如她大嫂说的,干了什么有辱我家风的不争气之事,别怪我这个婆母的也——”说着,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看来,又有一场风波即将落到明珠的头上。
这日,秋光黯淡,明珠照例从学馆回了府,拾香搀她下了轿。
明珠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子——当然,那只鹦鹉在贾公子医治照料下,基本上它已算是痊愈了!贾公子说,鹦鹉的病因在于虹膜脱落,外加羽虱太多,因此,常用消虱粉和药水洗洗鼻孔四周,这对鹦鹉的喂养很有好处。
两个人正说说笑笑,完全不知接下来府里有什么事,忽然,只听远远一阵鞭炮之声响彻满院,明珠顿住脚步:“拾香,今日是什么特别日子?怎么咱们府里好像很是热闹的样子?”
拾香抬眸张望了一眼,笑道:“小姐你忘了么?今日是府上二小姐的纳征订婚之日,所以,这横七竖八的聘礼都摆满了整个院子呢!”
明珠“哦”了一声,这才想起,今日九月初五,的的确确是她们府上二小姐明菊的纳征订婚之日。
她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刚从齐府回娘家那会,明珠和妹妹明菊本来很少碰面。然而有一天,明菊像是故意似地,趁她在明府大花园散步当口,便微笑着走了过来:“姐姐,你这是打算回府长住吗?”
明珠当时只当没听见,冷冷翘起嘴角理都懒得理她。接着,明菊忽然叹了口气,又摇头道:“若真是如此,姐姐,那你真是太配不上你家相公了!”
明珠本想大骂一句“贱货”,可是,她只随手摘了身前一朵白菊,一边懒洋洋扯着花瓣,一边笑道:“是啊,我这个‘配不上’的呢自是不想去配,倒是咱们家‘配得上’的,也只能是玉器摔在了烂砖上——真是可惜了得!”
那天的明珠,心里会因那句“玉器摔在了烂砖上”感到无比酣畅、痛快:这个婊/子、贱货,亲手剥夺了她的幸福,将她的一生打入永远黑暗无光的冰冷世界,如果可以,如果她做得出,那么,她有一天也绝对会亲手拿着一根针狠狠戳瞎她的眼睛……
可是,当仇恨逐渐退了、散了,她忽然觉得,情执爱恨才是苦恼的原因,放下情执,一个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在。甚至,她还觉得,明菊的那句“配不上你家相公”分明透着古怪,可是,到底哪里古怪,自己用形容不上来……
她就那么出会神,倒也没在意,只回屋放了鸟笼,到母亲陈氏的上房去请安。
每日晨昏定省,这是她们府上规矩。
到了上房,母亲陈氏正拿着一份单子看着什么。想是为府上二小姐置办的聘礼嫁妆。因二小姐明菊出嫁,母亲陈氏便是这府上挑场撑大头的人。而且,小时候,过逝的老太君嫌旷姨娘出生低贱轻浮,便将妹妹明菊有意放到大夫人陈氏这边来养,因此,明珠和明菊的关系也显得比其他庶妹亲厚一层……现在,明菊要出嫁了,陈氏在这手头更不能显得她这个当家主母厚此薄彼,因此,整个置办过程,仍旧像对待亲生闺女一样。
“知道这个时候要过来给我请安了?外面好玩么?”
母亲乔氏穿着件墨紫弹花褙子,花纹绣云纹蝙蝠,寓意吉祥之意。说这话时,她并没抬头看明珠,只是依旧手拿那份礼单,嘴角不疾不徐扯出一份讽笑。
明珠赶紧笑道:“儿知道,像咱们这样的名门大族,女儿家要外出谋职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儿在这里还要多谢母亲大人的宽宏大量。对了母亲,您最近很累吧,可惜儿帮不上什么大忙。”她说着,话语里有浓浓讨好之意。
“呵。”陈氏这才徐徐放下手中单子,冷笑着说:“还不错,还知道你幼承庭训,还知道咱们府上的规矩,明珠——”忽然,她把脸猛地一拉,放下单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明珠啊,你婆婆今天来了,你知道么?”
明珠婆婆乔氏,和母亲陈氏乃远房表姊。
明珠和齐瑜的这门婚事,一则是因为家族关系,二则,也算是陈氏和她的婆母齐老太太对抗的最好证据。齐老太太一直是反对这门姻亲,不管明珠眼瞎没眼瞎,后来,要不是陈氏不断在明老爷耳边吹枕头风,她和齐瑜根本是没可能结合在一起的。乔氏以儿子的婚事恭然向老太君挑衅,因此,这也是即便明珠眼盲之后,她还是会力撮这门亲事的缘由。反正嘛,男人三妻四妾多的是,不愁儿子身边找不到个好女人,只要明珠成功嫁给了她儿子,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也好,还是没用的废柴一个也好,这些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是,现在可好了,明珠不仅要和她儿子和离,甚至阖府上下,还传出了明珠在外有“野汉子”的丑闻,因此,这样没得让乔氏打嘴的事让她如何能接受,于是,明珠想也不想,就可猜到她究竟跟母亲说了什么。
明珠不以为然:“是么?她来咱们府上,是找母亲喝茶唠嗑,还是打马吊,摸骨牌啊?”
“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
母亲陈氏气得脸一绿,忽然,又见立在身侧丫头们把肩膀吓得一缩,这才意识自己的失态,摆手让她们出去,这才耐着脾性,将婆婆的话转述一番,声音冷冷地说:“今儿你婆婆的那些话,我自然是袒护着你!哼,我的女儿,我亲手带大,虽说自幼娇惯了些,那些贞洁廉耻还是知道的。”说着,走到女儿跟前,用染着蔻丹的玉葱手指在明珠脸上刮了刮,微微笑道:“可是明珠,你现在还是要老实告诉为娘,你婆婆说得这事儿,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明珠牵了牵嘴角,自嘲地说:“母亲觉得有便是有,母亲觉得没有,便是没有。”
陈氏轻眯起眼,狐疑盯她须臾,然后又微微一笑,说:“好!那明珠,你再老实回答为娘一句,你和你相公这婚,打算是和离定了?”
明珠不吭声,半晌,才淡淡地笑:“难道母亲觉得女儿这是在开玩笑?”
“好。”陈氏的脸本来欲要一板,忽然,又扯扯嘴角,不疾不徐地笑了笑:“你的这些事儿为娘也不再劝你,逼死了你,对我这个当娘也毫无益处……只是珠儿啊,这做人呐,也不能光是老婆子的眼光,只看过去的种种,俗话说: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要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不要把什么都说绝了!”
“母亲什么意思?”
“呵,我什么意思?”陈氏扯扯袖子,嘴里懒懒淡淡地轻笑一声:“我的意思很简单,离不离,把这一年过了再说。——哎,珠儿啊,你人瞎了,可心没有瞎。”说着,摇摇头,又自顾坐回太师椅上去看单子去了。
那天的母亲实在透着古怪,明珠甚至开始怀疑,她这个老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
而且,不仅是母亲,甚至连她的贴身侍婢拾香最近也神神秘秘,像有什么事在隐瞒着她?
“拾香,你老实回答我,是不是你和我母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瞒着我?”
“小姐你……你说什么呀?我、我听不明白。”
“没有?没有那你为何最近常常学着太太口吻,没事儿就为那人说好话?还说如果不出那事,你姑爷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夫婿……”
“……”
拾香张大嘴,半晌,才咬咬牙,笑道,“小姐,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么?”
明珠点点头,也是,拾香和她一块长大,这也就是相较其他三个丫鬟,她要信赖亲厚她一些的缘故。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这该点燃的,终究也会点燃。
重阳节那天,明珠照例去了恒升街的私塾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