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三少爷出事儿了!
此时,天色昏暗,外面细细的雪沫子落在金砖琉璃瓦上轻盈无声。
明珠被云容搀扶着到了里间,因为眼睛看不见,便无法得知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其他三个丫鬟在小声饮泣,她们跪在地上,明珠的步履一晃:“云容,姑爷他、他——”她忐忑抓着云容的手,话音未落,这时,丫鬟轻娥站起来,过了好久,才朝她轻声地说:“小姐,说句不守规矩的话,您这次对姑爷的玩笑——真是开大了!”语气口吻,大有不敬之意。
明珠知道,自从眼盲之后,她的这几个丫头原开始也对姑爷存着恨的,然而,日子久了,像是被姑爷所打动,现在终于倒戈相向,觉得是自家小姐一叶障目,脾气太固执暴躁了些。
明珠又急忙去问云容、问拾香,但她们都轻咬下唇,一直沉默没有吭声。最后,明珠实在忍不住了,正要发火大声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这时,一道浅浅男音打断了她——
“我说三少奶奶,您能不能稍微静一些?你相公还没死呢!”
明珠一惊,最后,那声音又觉过分了些,遂放缓语气:“三少奶奶,劳你先在边上安静地坐一会儿吧?你家相公喉部现在正卡了个东西……当然,至于什么东西,我正在取。不过,三少奶奶,我挺好奇的,你那汤圆里到底包了什么?竟将你相公害成这样?”
明珠愕然张大了嘴。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拾香悄悄叫来的大夫——薛枕淮。云容告诉明珠,因乔氏在外不敢声张,她们只得赶紧将薛大夫从后门的阁间偷偷领了进来。
明珠脑海一直在转晕:她在汤圆里包了什么东西?她包了什么东西?天呐,她能包什么东西……
正想着,想得头疼犯晕,终于,又听齐瑜发出一阵“呕”的剧烈咳嗽,其他丫鬟惊叫的惊叫,拍背的拍背,然后,向来斯文秀气的丫鬟燕书突然发出一道高亢叫声:“血!天呐,姑爷……姑爷好多好多的血!”接着,又是一阵慌乱的脚步之声。
明珠双足一个趔趄——血?怎么会有血?
明珠的手脚不停颤抖,连声音也是抖得吓人:“薛大夫,这到、到这是怎么……怎么……”
“是根针。”不待她问完,薛枕淮像是也大大抽了口气,东西终于被他取出来了,薛枕淮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又说:“这根针比头发丝还细,有一个小婴孩的指甲盖那么长,一头末端还带了点勾……我说,三少爷啊三少爷,要不是那位叫拾香的丫头还算机灵地把我赶快叫来,估计,你这嗓子以后真的就废了!”
接下来的话是对齐瑜所说,他的话音未落,明珠立即身子一软,瘫坐下来。
一根针……一根还带了点钩子的针……卡在喉部……一根针……
“三少奶奶。”薛枕淮耸耸肩,忽然又转过身看着她笑笑说:“你知道么?您这东西呢幸而还有一点糯米包裹在外,也幸而只卡在喉咙的最外部位,薛某想,若是再深一点,哪怕只一点点,那就不是我现在用细钳取得出来的了。”
明珠煞白着脸。
他顿了一顿,又笑:“而且你还知道么?在以前,我给一条同样卡了喉咙的小狗取细针,那时候,直接是用的刀子打开喉咙才把那东西取了出来……”
明珠耳朵嗡地一响,发麻的背心就像受了什么重击一样,甚至,就连薛枕淮含沙射影的讥讽,她也没听出来。
在过去,齐瑜身上有两样东西最使她迷恋:一个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澄亮而清澈,如果看着你时,你定会觉得那是世上最干净的泉水倒进他的眼眶里;另一个,则是他的嗓子,他的嗓音和他的眼睛一样,一样的干净、明亮、醇澈而美好,仿佛月华泻地,即使带着点清冷,也会舒舒服服照进人的心坎里。
明珠心里复杂极了,因她忽然又想起,就在不久前,齐瑜还扮成一个哑巴来靠近她,守护她,当然,那时的明珠,会因对方是个哑巴残疾而找到一丝同病相怜的亲切,甚至,她还觉得能从对方找到一丝眼盲残疾后的平衡感……可是现在,他如果真的成了哑巴,成了残疾,她不也应该找到那种平衡感么?
甚至,她不是也一直想着复仇的事儿么?
明珠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发紧的喉咙,也像有根针在那里一下一下刺着。她一会儿伸出手抚抚胸口,一会儿用手摸摸脖子,摸着摸着,眼泪终于不自觉滚涌出来:“不、不是我——”她哆嗦着嘴唇皮子,没想到,哆嗦了半天,说出来的,居然是这三个字。
当然,谁也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安静的纱橱里,丫鬟们把精力全放在齐瑜身上,她们倒的倒水,拿的拿棉巾,偶尔传来两句焦急询问:“薛大夫,接下来该怎么办?”“薛大夫,我家姑爷的嗓子会哑么?”“薛大夫,姑爷咯了这么多血,您确定喉咙没有破吗?”“薛大夫……”明珠呆呆地坐在那儿,不一忽儿,便听薛枕淮很是耐心地答说,如果用些外敷的药,含一些止血又止痛的药丸在嘴里会有很好的效用,又嘱咐说,让你们姑爷近日饮食上保持清淡,最好,这段时日尽量不要开口说话……终于,待他一说完,丫鬟们的吸气声才响彻整个里间。
——明珠想,齐瑜的喉咙应该算是保住了吧?
明珠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过去,她想问问齐瑜疼不疼,或者告诉他那东西不是她放的,然而,双足僵硬着,站了半天,都抖不出一句话来。
头顶上,悬着的佩玉流苏宫灯相互辉映,它们耀得整个暖阁明亮照眼,而明珠视线,仍然是黑的。
明珠轻轻唤了声“相公”,忽然感觉,所有人都转过脸看着她,明珠虽然看不见,但那一道道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她的心咯噔一沉,看来,她这次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明珠自嘲地翘了翘嘴角,正要说些什么,而这时,一道声音骤然传来,打破纱橱的沉静——
“明珠,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吵吵嚷嚷地——”
这声音,不用猜,也知出自谁人之口。
在齐府,婆婆乔氏是出了名最好说话的“当家主母”,现在,她微皱着眉,大概是听了燕书的那声尖叫才进来的。乔氏先是在众人脸上扫一眼,接着,一看正坐在椅子上不停咳嗽的齐瑜,又见他面色苍白,嘴角隐有血丝,当即僵在那里,惊愕当场:“三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说着,赶紧趋身上前察看。
明珠把手紧紧揪住裙带,这次真的是死定了,死定了!
丫头们吓得抖如筛糠,个个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薛枕淮似在明珠脸上乜一眼,嘴角扬起一缕看好戏的笑意。
当然,明珠也跟着跪下来,心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已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的人,还有什么让她害怕的?于是,明珠把眼一闭,牙一咬,硬着头皮轻声地说:“婆婆,事情都怪我,是这样的——”
“嗯咳!”
然而,话音未落,齐瑜居然从椅子上不疾不徐站起,嘴角噙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母亲。”他喉咙低哑地说:“都怪……都怪儿子今日下朝时太饿了。”又稍顿:“吃东西时狼吞虎咽,不小心卡了根鱼刺,所以才——”
也许是要吐出这句完整的话实在吃力艰难,终于,在极力维持语气的连贯、利落、干脆后,他实在控制不住了,便“嗯咳”两声,又是手触着鼻尖一阵咳嗽。
明珠听着那嗽音,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酸,说不出是苦,也说不出是甜和辣。唯有闭上眼,心里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哎,你别说了,你别说了行不行,你这样到底算什么呢?难道不知道,你再多说一句,喉咙真的会破么?
乔氏自然是信了,她不信也得信,因为很快地,旁边的薛枕淮也站起身拱拱手对她说:“令公子吃鲥鱼不小心卡了根鱼刺在喉间,薛某刚刚才帮公子取出来,所以,宰相夫人若真担心公子那就不要再问了,因为,公子的喉咙虽被鱼刺所伤,但毕竟咯了点血,夫人,您还是少让他说话为好。”说着,又详详细细描述一番。
几个丫鬟提心吊胆相视一眼。
乔氏先是一皱眉,忽然又仔细想了想,鲥鱼本就刺多,即使被卡,也不是奇怪之事,不过,心里有气,一时又不知拿谁来消火,眼睛扫视一番,便将跪地的几个丫鬟不露痕迹指责训斥一番:“以后都注意点,你们少奶奶眼睛不好,因此,这屋里就该特别上心一些才是。”丫鬟连连应是,乔氏这才摇摇头,表情复杂走了出去。
当然,走之前,一双眼睛又特别在薛枕淮脸上扫一扫,虽说她早听闻过儿子从外面找了位大夫给媳妇看眼睛,现在,她倒不去想明珠的眼睛问题,只是忽然有些纳闷,总觉得此人眼熟,但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就这样,乔氏一走,所有的人都瘫软下来。
齐瑜刚才说话时候,很明显,嗓子是拼命正了正的,此刻,乔氏走了,估计是再也把持不住,一只手掏出绢子使劲在嘴唇压了压,然后,又是“呕”地一阵剧烈咳嗽,手里那张素白的绢帕,立即染了大片血渍。
明珠心里一紧。
薛枕淮吊儿郎当地在旁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说他是猪八戒摆擂台,这样子了还逞能。几个丫鬟们呢,更是感动得鼻尖一抽一抽,都不知说什么好。
明珠的心砰砰砰跳着,似要跳出胸口。她又轻轻叫了一声“相公”,齐瑜很快走过来。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所有人都走了。齐瑜微微启了启薄唇,似要对她说些什么,明珠一慌,正要叫他不要说话,这时,齐瑜却忽然拉起了她的右手,并打开她的掌心,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道:“不要担心,我没事。”
明珠呼吸一窒,有什么在湿润她的眼眶,无声无息地,将她的眼角濡湿一片。
齐瑜顿了顿,又继续写:“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传扬出去,否则,你会有麻烦。”
终于,写完了,他看着她,似是还要问些什么,然而,却又面色疲惫地摇摇头,撩袍而去。
明珠一下软坐在地,拾香等几个丫头是怎样把她搀扶起来的,明珠已记不清了。只是,在这短短一刹,她的脑海陡然冒出一个幼时听过的小故事,是一只大蜀鸡和乌鸦的故事:
有一只大蜀鸡,它常常带领着一群小蜀鸡到处啄食玩耍,如果天上的老鹰飞过来,它立马就会煽动翅膀护住自己的鸡仔,可是,有一天,一直乌鸦飞过来了,它会和小鸡们玩耍亲热,大蜀鸡自然相信他,甚至待它如亲兄弟般。最后,事情的结果当然是狡猾的乌鸦趁着大蜀鸡的信任,偷偷叼走了它的一只小鸡仔……从此,大蜀鸡每天活在懊悔之中。
现在的明珠,就是那只大蜀鸡。因为,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教训,她的心里,每天都会住着一只可恶的乌鸦。
——那只乌鸦会再来骗自己么?会再叼走自己的小鸡仔吗?会又把她的心悄悄叼走吗?
明珠按着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除了还会痛,还会因他而难过,甚至,那里面还住着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的可怕疑惑:他走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他的那声叹息,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连他也在怀疑自己吗?
所有的人都走了,天已近黑,乌沉沉的院落里,寥落的夜色在天井屋檐抖开一层纱。小院、香径、朱栏、碧瓦,院子里的一切全是凄冷灰寂的,明珠坐在月洞窗下,听着那冰冷的雪风吹着院子里一排排花树,她想,那种在夏日季节里的栀子花,该早已被积雪压着,凋成枯枝了吧?
就这么呆坐一会儿,最后,明珠实在忍不住了,就在拾香等几个丫头伺候她准备更衣就寝,明珠一把扼住拾香手腕:“老实回答我,是不是你们也怀疑那汤圆里的针是我放进去的?”
明珠的表情扭曲、疯狂,闪动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恨意。
就算齐瑜在怀疑她,但这四个丫头,可是从娘家带来的最亲、最亲的人了。不管是失明前,还是失明后,她们一直都是自己的左臂右膀……而现在,连她们也在怀疑她……
丫鬟们漠然无声。
明珠松开了拾香的手,自嘲笑笑说,“看来,本小姐的人品已经到了你们也不信的地步了!”她又摇头一笑,续道:“从眼盲过后,我对你们这个姑爷,不管是明的,暗的,阴的,阳的……最后,该耍的过场都耍光了,该使的招数也使绝了,只是,我就是想起刚嫁来的那个时候啊,你们还劝我,要去争,要去使手段,不要被府里的人欺负,然而,现在——”
明珠就这么面无表情说了一番,说着说着,不一会儿,四个女孩儿立即跪下来说——
“小姐,你老是说我们在跟你置气,又暗指我们胳膊肘往外拐,可是,您并不知道,我们是在心疼小姐啊!”
明珠一愣。
最先说话的是轻娥,轻娥向来嘴快,有什么藏不住,她声音闷闷,又接着道:“我们心疼小姐,是因为太害怕姑爷会为这件事而疏远小姐,从此以后对小姐不理不睬,这样的话,小姐在这个齐家,以后该怎么立足!会怎么被人欺负?”
明珠顿时愕然当场。
未及回神,这时,另一个老实憨厚的云容又接着说:“而且小姐您方才说,婢子们是不是不信任小姐,可叫婢子们怎么回答呢?姑爷对小姐造成的眼盲是不争的事实,小姐对姑爷的恨也是不争的事实!云容想,姑爷所吃的那碗东西,从我和面捣薯泥、再兑水、到下锅,这其中,除了我,就是燕书姐姐经手熬一下了。可以这样说,整个过程,云容从没借过其他人之手啊!若小姐说,不是您故意把那针往团子里放,那么——这背后的原凶,就是我和燕书姐姐了。”
说着,她便站起身来,袖子揩揩眼泪,继续去帮明珠取梳妆台的首饰盒了。
明珠一下僵住,这时,云容刚一说完,在旁为她打散着头发的燕书也不期然地红着眼眶,轻声地说:“是啊,小姐,那碗汤圆是云容妹妹亲自捧给姑爷的。小姐应该知道,那东西既然是小姐亲包的,我们必定会让姑爷尝尝的……这样一来,那里面的针,不是云容,就是燕书放的了。”
燕书说完,也袖子擦擦眼角,默默地拿起妆台上一把犀角玉梳,继续为明珠梳着头发,不再说话。
明珠没有注意到燕书为自己梳发时、那双微微发抖的手,最后,一直没有吭声的大丫头拾香思忖片刻,便小心翼翼答说:“小姐,拾香只是觉得,因为上次那件事情,您是再也不会信任我了!所以,您现在做事儿,自然也不会再像以前和婢子商量了……小姐,拾香不知该如何回答你,只是想劝劝小姐,对于姑爷,您能不能重新站在一个角度去看他?”说着,便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倒茶去了。
明珠回忆着包汤圆的过程,是了,她的眼睛看不见,若是有什么异物不小心掉进去,她自然无法得知,那么,这样一来,纵然无心,到底还是由她而起了!
时值深夜,冷冽的寒风做冷欺花,三少爷齐瑜的书房点着几盏通红巨烛。烛光清冽,橘黄色的朦胧光影绰绰摇摇蒙在绿色雕花格子窗上,书房尤其安静,除了时不时几声齐瑜的咳嗽,剩下的,就是听差荣贵情绪不稳的隐怒之辞:
“少爷,说句以下犯上的话,您对这位少奶奶,实在纵容过了头些!您说您是吃鲥鱼时卡住了喉咙,可是府里的其他人不知道,包括太太也不知道,但小的却知道,像鲥鱼这东西,你是甚少动筷子的……”
荣贵将齐三少爷看着长大,因此,他的生活习惯难免会烂熟于心。
齐瑜没有作声,须臾,只听一阵毛笔落在宣纸的沙沙声,原来,他虽然没表态,却好像在对荣贵写着什么。
荣贵叹了口气,半晌,才又语气复杂道:“少爷,您让小的不要传出去,可是少爷啊,小的现在可以帮少奶奶遮掩一会,然而,日子长了,就按照咱们这位少奶奶的脾气,这难保有一天她会闯出更大篓子,到时候,少爷您要被她害死了,害残了,那她又该怎么办?”说着,又是一阵长叹。
齐瑜再次轻嗽一声,嗓音微有隐怒,终于,待毛笔落在宣纸又是一阵声响,荣贵才立即惊声说道:“什么?!少爷您的意思是,您相信少奶奶,并认定这不是少奶奶干的,而且,有人在背后故意捣的鬼,那么少爷,这样一来——”
荣贵的声音渐低,而一直躲在外面窗廊下的女人则渐渐地、眼角似有泪光噙出。
——他相信她!他说他相信她!
明珠急忙拿起手中的盲杖,也不管东南西北,顺着过道就往外跑。
乌黑的夜,冬季的月光艳艳从云间照出,明珠长长的身影拉在地面,铺着细雪地面,双足的印记深浅交叠,也是残留着犹如飞鸿踏过的痕迹。
明珠的眼睛,是看不见的。而那一双犹如黑洞般死寂的空茫,造成它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口里说着“我相信她”,并且,不为不让婆婆乔氏发现端倪,亲自在乔氏面前上演一副苦肉计的相公。
明珠此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这份心情。
母亲提醒过她,一个人,不要老是记着过去,老是盯着别人的错处……母亲的话,自然是为了让她和自己的相公重归于好,可是,她有句话却也是对的,她说:“你只记着别人如何伤了你,为什么不想想当初我们死拉活拽,你就是要站在那里活活等死……明珠,你的伤是伤,别人的伤难道就不是吗?如果,当初你不是那么执拗,我这个做娘的,还会因为你的眼睛提心吊胆一辈子吗?”
如此看来,居然又成了她的错。
明珠深吸口气,终于,她不再跑了,她把手慢慢捂在脸上,透过被泪水淹没的没有光的视线,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绝望的自己。
——现在,她又该怎么办?
这种恨不得,爱不得,想平静又平静不下的感觉几乎快要把她劈成两半。一半是:原谅他,忘记过去的种种,他们重头再来一次;另一半是,不,你怎么能轻易说出这句话,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这是一辈子的仇,怎么能说忘就忘?
明珠就那样蒙着自己的脸,指间的泪水蜿蜒流淌,越滚越多,几乎要汇成一条长长的河。她哭着,哭得呜呜咽咽,哭得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终于,就在快要哭断气的时候,那个造成她一切苦难与伤害的“罪魁祸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并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明珠。”男人嗓音依旧沙哑暗沉,如果不从那充满怜惜心疼的语气去听,他的表情,甚至算得上冷淡的。男人轻叹一声,又道:“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办呢?”
漆黑的夜,皎洁的月光在男人脸上深一道、浅一道刻画着,交织成一个错综复杂的金边。
明珠一下愣住了,猛地反转过身,一掌就向男人身上狠狠推去:“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终于,在这短短一刹那,心里藏驻的那只乌鸦“忒”地一声,将什么东西给狠狠叼起飞走了!
“你怎么办!你只知道你怎么办!难道,你竟从来不想想我又该怎么办!你这样子,我又该怎么办?!”
夜风吹起檐下绢糊灯笼,烛火明灭,漆黑的四周,唯有月光映着墙上斑驳的花影碎落了一地。
明珠似觉还不解气,不仅双手捶握成拳,像发了疯似地,也不管打不打得中,或者打中的是哪个部位,只是使出浑身力气地在对方身上捶着、拍着、击着、骂着……
明珠失算了!彻彻底底失算了!
原来,明珠从不知道,一个男人,要击垮一个女人的意志和仇恨,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如此简单,如此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