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冷哼道:“的确如此——但天下是他的天下,不是我的;百姓是他的百姓,也不是我的。他守不住也做不好,又不肯让能做的来做,怎么能怪别人?”
江四九愤然道:“那是你不肯做啊!”
董卓道:“也有肯做也有能力做的人,可是皇帝他肯让位么?不肯让位、没有本事又由着饿殍遍地,这是谁之过也?”
江四九觉得他满嘴歪理,但又辩不过他,心里又气又急,说不出话了。
董卓见她语塞,进一步道:“何况你瞧瞧这些人,有何可怜之处?”
江四九辨道:“他们都到了这种境地,怎么不可怜?”
董卓道:“你忘了过去我也是个没出身的穷小子。两餐不继,每天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但我能由贫而富而贵,他们为何不行?这等乱世,若真想有些出息,何不从军?没有本事之人,落到如今这般田地,难道不是活该么?”
江四九猛一听,这话似乎有理。可仔细一想,实在是歪理。
于是她道:“可是,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有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大志向。他们可能只是想有点田种,或者做一点小手艺,养活自己而已。再说了,如果没有人种田,你那些士兵的口粮,又从哪儿来?”
董卓看她两眼,道:“想不到你还想得出一点道理。但你也不想一想,若不是有这等美貌,给王允收入府中做了歌伎好吃好喝伺候着,你早就在这街上死了十八遍,说不定还会变成这些人的口中之食,哪儿还能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快?”
他说到此处,江四九方才明白,当年苦难的生活将这个男人的心磨得冷硬到了什么地步。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也很冷硬,但一看到那悲惨的景象之后,她也才发现,原来她的心根本就比南豆腐还软。
过去她最讨厌那种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可有谁在见到这种惨景之后、在见到造成这种惨景之后仍振振有词的人之后,还能维持冷静?谁还能说出“关我屁事”的话来?
此时的江四九,回想起当日刚来之时,对左慈劝告的话嗤之以鼻,以为天下之人当真不关她事,如今想来,实在有些可笑。
而且,袁绍等人,此时既有他想,想要保存实力,不肯对付董卓,那么,她也只好当仁不让,豁出去了。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句话所蕴涵的道理,她似乎真的有些明白了。
见江四九还紧皱着双眉,气得五官都似挪位了,董卓才稍缓了缓语气,道:“一个人不能有所牺牲,别说办成什么大事,连活都活不下去。——你可知道,当年董府真正的少爷是被谁杀的?”
江四九猛听此言,心中骤然起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她圆睁双眼,语不成声:
“难、难道……”
董卓冷笑着点头道:“不错,是我杀的。”
江四九颤声道:“你、你!”
董卓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说着他冷冷一笑,江四九被这一笑冷到了骨髓里,连牙齿都冷得酸了起来。
董卓接着道:“如果他不死,我岂能有今天?”
江四九勉强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恐惧,道:“可、可是!”
董卓再次抚了抚她的长发,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因此也害死了我的父母家人、害死了整村无辜的人?”
江四九点了点头。
董卓道:“那又如何?首先,我不是为求富贵,只是为了活下去。我那假父董君雅,当时本来就只当了一个无名小官,多年后才混上一个颍川纶氏尉,寒碜至极;其次,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会死;再次,等我知道的时候也已太晚,就算我及时知道,也已救不了他们了。”接着,他的笑容一敛,脸上杀气毕现:
“何况就算我在杀掉董家少爷之前知道这样的后果,我还是会这么做。”他摩挲着江四九因恐惧而冰冷的脸颊:“为什么?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最后的下场也就和你刚才看到的那群人一样,死不知生,生不如死,与其这样,倒不如能有一个活下来,活得洒脱,活得精彩,之后再尽情地向这个世界报复,那该有多痛快!你说是吗?”
他说到这里时,脸上完全消散了过去那种玩乐的表情,现出了毫不掩饰的强烈的恨意。
只不过,到底他是在恨无情的老天与人世,还是在恨薄情寡恩的自己,完全不得而知。
他接着道:“你可知道,当年在我杀掉全部的仇人之后,内心的仇恨并未有过片刻的稍减。而且,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方能解脱——不过,我却并不想报复在你的身上。”
江四九见他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和缓起来,他打量了她好一会,才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特别的对你好?”
江四九被动地摇摇头。
董卓道:“其实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确很想和太后偷情,所以一直对她都很不错;但是现在你来了,我对她便失去了耐心,一心只来讨好你。因为我对她,只是太后二字作祟,而我对你,却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我原本以为,在这个世上,完全没有一个好人,那些能爬到高位的人,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只不过有些人伪装得好罢了,那些人一旦看到我这种完全把恶拿到表面上来的人,莫不咬牙切齿,愤恨不已。连我那些姬妾,为了争宠,跟他们竟没有区别——但你却跟他们不一样。”
他捧起她的脸,满怀疑惑地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就单凭这张脸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边想要宠着你、爱护你;另一边却又想干脆毁了你。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江四九忽觉,这个人其实是很值得怜悯的,他今日所作的一切不过是对过去的一种追思而已,他的今天其实仍然活在昨日。
他的确是有着悲惨的过去,这些也确实值得同情,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却走入了另一个极端。
而且,人怎么能因为自己一个人痛苦就让所有人都跟着一起痛苦?
江四九虽然有些可怜他,也理解他的心理,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的做法。
无法接受!
无法忘怀他当日挥刀杀人的情形,更无法忘怀今日大道两旁百姓的惨景,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面前这个看起来虽锦衣玉冠却看起来既沧桑又脆弱的男人。
而且,他竟然还敢不忏悔,还敢这么理直气壮!
宁舍微贱之身,报复天下之人。
江四九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随即拥住了这个男人。但在拥住他的同时,她的眼角不由得流出了一滴眼泪。
她所看不到的是,董卓在她依偎过来时,那满意的一笑;而董卓自己,也没有看见江四九那颗与过去犹豫的自我决裂的眼泪。
董卓明白,尽管现在她暂时接受了他,但这只是一时的自然反应而已,她对他还远远不及倾心二字,所以,他并不急于占有她。
而江四九,却已做好了随时献身的准备。
在两人在外游乐了一番,回到董府之后,江四九以为董卓总要来占有她的时候,董卓竟然抛下她,对她说,要去和太后相会,并且又一次带上张辽作为守卫,出府去了。
这令江四九觉得非常奇怪,但其实对于董卓而言,这也是得到女人心的一个做法而已:欲擒故纵。
只是以江四九目前的状态,毫无和他玩游戏的心情。
在他走后,她遣出其余四名婢女,只留下小蚕,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知道我该怎样才能再见到吕布吗?”
小蚕回道:“我听她们说吕布常常会来此跟董卓问安,夫人是否……”
江四九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也下去吧。”小蚕见她神色有异,但也不好多问,于是就退了下去。
江四九知道小蚕一定是在担心自己是否还会打退堂鼓,不过现在她下定决心之后,整个人反而轻松多了。
她镇定自若地脱下外衣,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可是却怎么都睡不着。反而心中充满了别样的新鲜、刺激还有沉重。
这几种复杂的心绪在心头萦绕着,隐隐之间,屋里似又飘起了血腥味儿。
饮不尽的仇人血,杀不尽的仇人头。
她的心中,不期然地浮起了这两句话,可是在此地,和她有切齿仇恨的人,其实没有一个。然而她的心中,却实实在在地被激起了一腔热血,冲击得灵台一片清明,完全没有睡意。
窗外,突起了一片低低的风吼之声,豪雨欲来。
豪雨来前,四周凄厉的虫鸣在她的耳内,也显得分外鲜明。但她却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一个人,身穿缁衣,自窗外跃入,蹲伏在她的绣榻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