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四】
宇长缨买了好几盆名贵的兰花,摆在迟衡的书案上、屋里、餐桌上,清清雅雅的,令人一见就喜欢。之后,他每出去一趟都会带回来几盆,久而久之,将军府里外都弥漫着幽幽的兰香。迟衡并未留意到自家院子已沦陷,只嫌盆栽有土,书案容易脏,搬下来很多次。
于是,宇长缨把迟衡书案上的兰花换成了水仙。
宇长缨看准花期经常更换。水仙要么是花骨朵儿,要么是盛开着,金盏银台很是雅致。那瓶子极精致,水也清净,花又鲜,无论何时看都像是刚刚插上的一样。有一天,迟衡折了一支海棠想放在书案上,见暗红色的海棠与水玉色的水仙相映衬,他恍了恍神,转向宇长缨疑惑地问:“你喜欢水仙?”
宇长缨应该更喜欢恣意张扬的花才对。
果然,宇长缨撑起手臂,眼睛眯得细长,意味深长:“我喜欢花自开、花自落,不要无端攀折他人之手。”
迟衡想了一想,将海棠从枝上一朵一朵摘下放入书函之中,书函的一角露出“纪副使”的字样,将信函折好交给宫平:“给夷州送过去,军务密函不得有差。”
宇长缨斜了一眼:“密函还有寄海棠的?”
迟衡长长叹了一口气:“纪副使肯定是怪我莫名其妙把他遣到夷州,每次信报都只说夷州如何如何,也不说点别的……书生都喜欢清清雅雅的东西,千里送海棠也算很风雅的事吧?”
“……纪副使可不好糊弄。”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某一天快报来传,安州首战告捷。如迟衡所预盼的那样,乾元军同时爆发激战,一气夺了三处关口,如箭插入郑奕军的要害之处。而且在郑奕军根本没料到的西界,容越出其不意地出奇兵,一出兵就重挫了郑奕军的重镇安然城,气势十分的足,如此再攻下去,郑奕军再失重地就在安州扎不住了。
宇长缨喜悦之余,连问迟衡怎么能想到如此奇招妙招。
迟衡笑道:“我一人能想到?还不是多亏石韦破荆大家一起想来的,不过隐而不发而已。夺下安然城,粟坞形同虚设,梁诛秦汝铮他们聚合在一起反而成了瓮中之鳖,还不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下一步将军准备夺粟坞?”
迟衡摇头:“容越夺了安然城,北走安关,劈开安然谷,飞渡镇龙峡直走镇龙城,这一线就此刺入安州心脉。岑破荆兴西南一线,石韦震住安州东界,兼攻曙州之北部,这才是咱们的收网之势。”
宇长缨这才知他竟已规划了这么远。
再追问下去,迟衡笑道:“安州一点儿都不需要操心,夷州才是最让人头疼。我要是再不去震慑一把,封振苍不知能拖到什么时候。以前我期望封振苍存在得久一点,能替咱们抵挡郑奕的侵袭,现在他们都联在一起,就没有留他的必要了。”
“我很纳闷,为什么纪策过去夷州曙州还是僵持着?”
“强弩之末也依旧是强弩,封振苍本来就是硬骨头,不会轻易放弃。而且,纪副使一过去,先得震慑一下,然后才是整兵,部署战略,现在的进度和我们当初计划的没差,不出所料的话四月……五月就可正式发兵了。”
宇长缨讶然:“难怪夷州一直不温不火。”
迟衡笑着将战报放在书案上:“你要是跟着石韦,会更明白我们的部署的。不过既然跟着我,你就得做州牧该做的事——我一直思量将你任为泞州州牧,定一方安宁,不比攻城略地的功劳少。”
“州牧?不,我更愿意当知事。”
州牧和知事不在一个阶上,州牧是一州之主,知事在军中地位,只是普通的文职而已。本以为他会很高兴,谁知他竟然断然拒绝,迟衡很是意外:“为什么?泞州也是扼守郑奕和封振苍的重地,这里一弱前方就撑不住了。你处理事务部署很得心应手,再合适不过。”
宇长缨摇头:“州牧的人选有好几个,我记得你挺中意某府丞李简和某县丞刘康,这二人均是不错的。”
迟衡还是疑惑。
宇长缨站起来直视迟衡:“将军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长缨愿意来乾元军是为报岑将军的救命之恩,愿意跟着将军是因为……”
说到此,宇长缨倾身向前,飞快抱着了迟衡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迟衡握住他的腰,往前方一推,满脸尴尬。
宇长缨却再进一步,一双眸子灼灼有光,握住迟衡的下巴不让他转头:“长缨愿意跟着将军,自然是期望能长伴将军左右,什么州牧什么知事又算什么,如果不在你身边我一个都不要!”说罢抱住了迟衡的腰,狠狠一口亲在了迟衡的唇上。
宇长缨擅诗书却不是文弱书生,凌厉起来不输武将。
迟衡措手不及,唇上被亲了好几下,他急忙用力一甩。他的手劲何其大,宇长缨猝不及防就被甩在了地上,半天动也不动。
迟衡急了,忙要将他扶起来。宇长缨蓦然睁眼,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往下一拽。
迟衡被一下拽倒在地。
宇长缨迅速抱紧迟衡的腰,就地用力一滚,将迟衡压在了地上。迟衡不动了,眯起了双眼,笑了,由他骑在自己的腰上,心说胆子还挺肥的,难不成想霸王硬上弓?
宇长缨定定地俯视着。
迟衡仰视。
时间仿若停滞,两人眸光胶着。
今天的宇长缨华丽不减,一袭薄紫轻纱镶着金色的舞凤绣纹,内着的是白纱嵌银丝袖衣,衣领微敞,锁骨和颈弯露得锋芒毕现,饱满的唇色亦有着华丽的润红。双目之间,一颗朱砂,艳光照人。
宇长缨缓缓低头,眼看要亲在迟衡的眼皮上。
迟衡捏住了宇长缨的下巴,两指扶住那完美的腮骨慢慢往上推。两人如同角力一个要亲,一个不让。迟衡的手劲越来越大,宇长缨被迫一点一点远离,脸色越来越难看。
迟衡右手撑在地上,慢慢地坐直:“我不喜欢这样!”
语气轻缓坚执。
被捏得越来越疼的宇长缨阴沉着脸,蓦然起身,狠狠咬了一下牙关,拂袖而去,却在门槛处停住了,回首诡异又得意一笑:“不喜欢,还能翘成那样子?”
迟衡微笑:“那个地方可不管是谁。”
宇长缨脸色顿变。
迟衡理了理衣裳悠悠地说:“五石散不要随便吃,喝点温酒解了。军纪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让我看见第二次!”
砰的一声,宇长缨摔门而去。
二月末,雨打芭蕉,清脆悠扬。
宇长缨很快复归了那张扬而且倨傲的旧态,手段越发强硬果断,即使迟衡有异议他也据理力争——这种性子迟衡倒是很欣赏。迟衡后又提了两次州牧之事,都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
迟衡遂不再劝说,择了泞州城府丞李简任泞州州牧,他得以从地方事务中抽身出来。
见迟衡清闲了,宇长缨就安排斗茶、斗鸡、杂耍、角力等来将军府一娱,可惜迟衡毫无兴趣,指着那紫盏茶具说:“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就为看个茶色如何,有意思吗?文人学士闲得发霉弄出来的玩意儿吧!”
宇长缨一撇嘴:“怎么没意思?有人爱听戏,有人爱划拳,有人爱斗茶,有人就喜欢摆弄金石古董——郑奕对品茶就十分钟爱。”
“郑奕?一品一天?”
宇长缨点头:“从鉴到品,无不精通。”
迟衡若有所思:“我前两天见了一个落拓的纨绔子弟,叫元之戏,家道中落投奔来了。口若悬河,见多识广,在京城也结识过许多人物,随便什么都能说得跟天女散花一样,一块布都能扯出几十道绣工和绣品,我还琢磨着这样的人能用来干什么呢,现在看来可以有大用处了。”
术业有专攻,有人能文,有人能武,有人能溜须拍马,就有人能干这些营生。元之戏对吃喝玩乐无不了如指掌,无论是谁的喜好他都能搭上几句,不说别的,迟衡提起刀他都能口若悬河地接上。
元之戏虽已落拓,收拾得很精细。
迟衡拿出一块龙吟牙雕:“有人送我一块这玩意,你看看成色。”
元之戏的一双眼睛精圆精圆,越看越专注,露出欣喜的神情,以手摩挲,道:“好象牙,好雕工,看这纹理,看这光泽,看这刀工,看这道奇异的龙鳞,正是出自三百年前西域最兴盛时期的上乘牙雕,让我想想,那时西域的王是……”
元之戏自说自话叨叨了大半天,迟衡听了个明白,这东西很好,是个很值钱的玩意。
迟衡一挥手:“行了再看看这幅画。”
宁子非的烟雨忘石图。
五六百年前的名师名画,元之戏先是惊喜,而后眉头一蹙,失望道:“这是赝品,将军看这里,宁圣手即使是枯笔也极有烟雨的韵味,但你看这一笔,生硬了……”
嗯,知道了,这画是假的。
迟衡将元之戏领入一个厢房。
厢房里琳琅满目,摆的大部分是名贵的战利品,除了刀剑之类的拿来用别的一概撇这里,迟衡向来对这些东西既不感兴趣,也不懂得鉴赏,一年一年的积了不少。两天后元之戏大功告成,特别稀罕的他都挑出来了。
迟衡把玩一串木佛珠:“你一直在京城?后来还去过郑奕军?”
“是。元家久居京城,我和太师郑奕、丞相、尚书等均有些私交。”说起这些,元之戏也有些惭愧:因元父曾为要臣,曾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后来元家被元之戏败了个精光。他投了郑奕军,但不能文不能武,打了几场战后被人讥笑被人排挤,他愤然出了郑奕军。
“你对郑奕和他的将领军师们的喜好都还了解?你把他们的喜好都写下,我自有安排!”
元之戏欣然点头。
投其所好是天底下最易的事,但想投到对方心底里头去可不容易。有了元之戏的这些本事,就不愁杀不进郑奕军将领、京城官员中去,厢房里摆的这些玩意儿多多少少都是有些用处的。元之戏每隔一个月就出入将军府一次,也算人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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