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空镜西迎
隔绝千里,淋漓尽致,一如皇城小楼比不上荒郊茅屋的粗犷,这里的雨,在一道道电闪雷鸣之中显得格外狰狞。
小屋之内,清闲的男子,优雅的举杯,雨水成了最无辜的背景,如水墨之中依稀不清的残影,在落拓之中遁入虚无的荒凉安宁,霎时似回到记忆的当年,四顾破碎的轻微回声在岁月碾踏之中纷飞。只有在这样的雨中,他才能将往昔旧事片刻赎回。弱不禁风的少年,杀人如影的空镜,是仿被无数次撰写与修改的曾经,将他们牢牢锁成一个人的命运。
那年的雨如今朝。
西迎怀抱着一只名叫空镜的猫,在一阵被雨水混淆的哭叫声中空洞地望着窗外的远方,他怀中的猫儿假寐安详,亦如西迎般,不对预料之中的打骂作分毫的惊疑。
西迎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讨父亲喜欢的下贱货色,背地里的蝇营狗苟,似乎使得眼前的情景成为必然,她异想天开的以为自己的掩饰天衣无缝,却有意想不到的差池横亘在前。她本是香街柳巷耀眼的烟花女子,习惯了谄媚逢迎以换取虚假的金银,并在身体的奉献之中得到予取予求的快乐。
烟花女子应如烟花般飘零,而她却凭璀璨的容颜在天际迄久的享受荣耀。直到几锭比她更具魅惑的耀眼黄金,将她的身体与命运统统买下,从此之后,她便唯能在自怨自艾之中黯自神伤良久,她的年华亦随之腐朽凋零,毕竟,她深深的迷恋过往浪荡随性的生活,骨子之中的奴性使然。
买下她的男子,便是西迎的父亲,或许是太爱,或许是曾被其侍奉的太幸福,她所有的不光彩全然被大度的一笔带过,只剩下一份完整的爱呈在眼前,这本应是完美的结局,却成了悲剧的开始。
西迎知道,她是不受约束的女子,伦理道德还不抵她一时蓄意的快活。她的心性未被岁月与婚嫁打磨干净,反而变本加厉如潮水般酝酿,只求一个破裂的堤口,便必将疯狂的奔涌。尽管她是西迎的生身母亲,西迎还是这般如实的形容。
西迎——在昏暗的西街迎娶心爱的女子归来,渡与她纯净的彼岸。连他的名字中皆承载了一个男子对于另一个女子的爱,只是男子所爱的女子,并非良人。
于是,所有的等待皆成了无用的挥霍。
西迎的记忆,始终在父亲的被欺瞒与母亲的蛊惑中停格,昏天暗日之中他学会了沉默。他是无辜的孩子,却总是受莫名的牵连,他将自我的遍体鳞伤全然归罪于母亲——在伙伴无尽的嘲讽之中漫无止境的遭受荼毒,自尊被埋没渐而变得无所谓,八岁的少年,隐隐之中便有活着很累的感慨与疑惑,然,他终努力的劳累着自我。
是八岁的少年,一厢情愿所酿造的悲剧他不懂得。父亲深爱着母亲,而母亲却不忠于父亲,故母亲被惩罚亦理所当然,这便是偷得快乐的代价。
可是事实中,母亲的心中从始至终便没有过父亲的影子,她只是在强迫之中沿袭着一个妻子的身份,所有的一切,并非她情愿。与此种种,又是另一种必然。
西迎偷偷在门缝中撞见的情景,生生折磨了他多年,压抑住强大的羞耻之心心惊胆战。母亲与陌生男子无终的纠缠,似要将对方融化到彼此的体内,肌肤相亲的缠绵似绣花的情景,在裂帛中一朵牡丹绽开,而那布料撕裂的声响,竟与母亲那时忘情的**异曲同工。八岁的西迎浑然不知,却已经泪流满面。他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却隐隐心痛,直到二人无力瘫软之际,西迎忘乎所以,匆匆掩面逃脱,而泪水,却始终抹不干。这便是他无知时光中自以为最耻辱下贱的场面。
西迎过了好久才懵然懂得。
母亲与他人偷情,明里再赠与父亲笑颜,她一直以为自己掩藏得如何巧妙。而长久的苟且必将有所遗缺,父亲循着蛛丝马迹,在势如雨下的暴打之中强行逼供,而结局便是母亲的妥协,这本是她自酿自得的恶果。
而父亲的盛怒并未被窗外的暴雨浇灭,反而愈演愈烈成为无可挽回的局面。西迎怀抱空镜,惶恐地故作不惊。窗外的雨水汇流成溪,灰暗的天空预示了生的疏离与死的降临——父亲在府邸之中发现了残留陌生男子气味的扳指,而此使得母亲的谎言无以圆场,初始的狡辩更奠定了惨剧的脉络。她自以为能在父亲的原谅之中苟延甚至脱逃,可是父亲的容忍早已超脱了界限,而此便是天雨般的爆发,一如窗外的雨水,激烈的冲刷着天地之间茫然的游魂,在一道道惨烈之中,一声声撕裂的求饶终究归于无声。
这一刻,暴雨如初,天地却异常安静。
烟花女子终将如烟花般凋零。这是最完美的阐释。
西迎再见到母亲之时,母亲所剩下的已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残破躯干。西迎猛然将拉开的门缝封锁,而空镜却从那道门缝巧妙逃脱,悠扬而又决绝的划过雨幕。这般结局,西迎在一个梦境之中似曾相识,可是如今真切的见到,却依旧难以接受。
母亲的死罪有应得,被一个深爱她的男子亲手杀死,是她最后的荣耀。
可是律法往往在意的只是最后的结果,父亲的凶杀成立,一道虎铡闪着寒光凛人的肃穆,将毫无悬念的案子终结,简单明了。钟情的男子没有利用金钱与势力挣扎与逃脱,只愿黄泉路上,再而相伴,这次母亲,别无他选。
这便是西迎最值得回忆的过去,亦是过去最不愿触及的惨烈记忆。
受到惊吓的空镜再也没有回来,它是一只轻盈且有灵气的猫,却少了唯一的忠诚。而余下的西迎无处遁逃,再次回归到一个人的荒凉之中,偶尔会怀念起与空镜邂逅的瞬间。它惶恐地逃避碾过泥泞小道的马车,与西迎的孤独撞落满怀,而后相依为命般,在寂寥的岁月,相互扶持,艰苦跋涉。
为斥散麻木的寂寞,或许便是空镜被收留的初衷。
可是如今空镜走了,千真万确。西迎没有分毫的怪责。
在一定意义上,父亲与母亲之间,亦与他同空镜的关系有隐秘的牵连。空镜从来不想躲在西迎的怀中,被其抚摸爱戴似享尽无限的恩宠。它一直在寻找着一个脱逃的契机,所有的爱不过是西迎的一厢情愿。它是习惯了流浪的猫,锦衣玉食在苍茫的天空下如尘灰般渺茫,所以西迎的双臂牢牢拴住空镜的躯体,却反是加速了空镜厌倦的心情。
而母亲又何尝不是?父亲从始至终,皆是掌控不了她的心意。这个在青楼红场游刃有余的烟花女子,只愿在短暂的年华之中尽情的燃放,可是事与愿违,父亲的出现与恩惠,反而将她置入荒芜的处境,一步一殇,全然是看不见的四顾狼烟与悲歌。她到底是不爱的。
在纠缠的时光中成长,西迎终于明白,父亲与母亲,以及他与空镜,就像两根毫无牵连的丝线,在某个错误的契机之中,纠缠打结在一起,却始终想着如何去分离。
从来都是。
罪魁祸首的父亲,浪荡随性的母亲,一去不返的空镜,或者西迎自己,皆成岁月影遁光阴荼糜的最大怂恿。在某个暴雨天依稀想起,再惨淡忘记。
如果,父亲与母亲惯而交欢的房间,没有西迎故意留下的残存陌生男子气味的玉扳指,那么充满欺瞒的生活或许可以继续苟延,亦应不会在家破人亡中草草收场。可是西迎不后悔,反而淡然的微笑。
而后风狂雨骤里,是一个少年的独行,在一波无声的鸣闪之中,只剩一道远去的少年残影。
荒凉到没有落寞,悲伤到彻骨安宁。
这里,暴雨如初,天地无声。
这是空镜的曾经,亦是曾经的西迎。
于是,他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毕竟那种美好的祈愿已然成空。他叫自己为空镜,与那只弃他而去的猫儿的名字有些许共点。或者,他希望自己能像灵巧的猫儿一样,从噩梦的最后一道缝隙之中脱逃。他掩藏住所有的感情,来寻找全新的自我。
空镜百变,没有人能探知他心中真实的情感,他比风神更如飘忽不定的风,时而忧伤落寞,时而幸福异常。若不是最刻骨的体会经历,他又怎可能将万千的表情淋漓的演绎?他的悲伤以及心灰意冷源自过去——惨死的母亲、惨壮的父亲、惨烈的岁月。而空镜的欢喜,隐隐从这小舍之中透出,而又泛着无微不至的感怀——这里,有他的小满,让从无感情的空镜亦为之动容的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