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陡然划过初遇时的情景。
他是方过二十的男子,她是仅有十岁的丫头。她即将被寒冷吞噬,成为冰天雪地一抹纯洁的陪葬。而他的白马踏雪留痕,竟不知觉间迂回到她的身边。
她望着白马之上的他,有如神谛般高高在上,漫天的白雪,亦成一帘圣洁的陪衬。这一刻,她竟忘记了折磨她几近死亡的寒冷,就这样无辜而又专注地望着他。
而空镜,亦莫名地俯视身下单薄的女孩,他从未能从往事的漩涡之中挣脱,父母的双亡、家境的败落、空镜的遁走以及他的逃脱。隐藏自己的感情——用不掩饰丝毫神采的方式。
感情多时,便是无情。空镜用自己做出了最完美的诠释。
他该摇一摇缰绳,驱着马儿离开,小丫头的死活与他无关,一如他的死活与这个世界无关一般。
可是这一刻,他的所有神情皆是趋近于麻木,只为丫头眸中的某种光彩,竟是使得他有一种关爱与呵护的冲动,他努力压制,却难免心潮澎湃。
“你为何在此。”
“逃,逃…避追…追杀。”她哆嗦着语不成句,毕竟她便就要被寒冷吞噬。
“你的亲人呢。”
“都…都死了。坏人…强…强大。”好想睡过去,可是她怕,再醒来时,白马无痕,神般在上的男子已不在身前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空镜问得极轻极谨慎,语过,茫茫天地间,只有雪落的声音。
“我,愿意。”她努力坚定地说道,眼神之中,霎时有了一线生机,而此,更有了一抹别样的神采。
“你叫什么。”
“小…小冷。”
“不,这名字不好,从今以后,我便叫你小满了。”
小满,她应该活得阳光灿烂,她应该有着夏季丰耀的饱满,挥别整个冬日的冷寒。
“是,小满。我…我叫……小满。”
而后,一只修长的手递到她的面前,小满颤抖着搭上,一股柔力将她拖到了马上,她没有惊呼,他的怀,好温暖。
马蹄不徐不疾,外袍抖下覆落的风雪,披在她的身上,带着他的余温。
“您,您是神仙,对…对吗?”小满谨慎问道,生怕不经意间,会触怒神明。
“不,我不是神仙,你以后,就叫我先生吧。”
“先生。”她默念,这个赐予她新生的人,不是神,然在她心中的地位,却如神一般,需要她一辈子的崇敬与仰视——于此,全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大雪飘飞如故,她的世界,却恍惚之间阳光明媚起来。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是温暖的怀抱。
这一刻,她幸福地流泪。
小满被空镜抚养了三年,而后的四年中,小满与空镜每年只能见上一次面,作为他未曾舍弃忘掉她的唯一凭证。
小满被安置在平静的住处,默默的等待,安静的生活。可是于今,她已十七。曾经的懵懂渐而清晰,这次,她努力的想,任性一次,冒着被先生怒叱的危险——虽然先生从来未对她发过火。
在血与死亡之间游走的空镜,总能挤出些许的闲暇,却每年只来看望小满一次,并非他情愿,他的苦衷,小满不明。
小满已经在江湖恩怨之中失去了一次亲人,他不想小满重蹈覆辙,从而连同自身一道丧失,毕竟空镜自知还没有大人一般的能力——保住重要的人,不受零星的伤害。
可是,他该怎么婉转的拒绝呢。将纷乱的事实一一摆在小满的面前,说服她?或者直接在这暴雨初歇之刻不再回眸,匆匆离去,留下一道背影,再不管其他?
他不知自己能做到什么,他本什么也做不到。
“先生,您答应小满好吗?”
心分明已渐而软化,却还是故作冷态,只愿小满不要继续坚持。可是从来不会要求什么的小满,一旦认定,必将不会轻易放弃,毕竟,那种渴望已成了一种莫大的折磨,在黄昏日暮,星月流转之中,深入骨髓,铭心刻骨,终日终年不能忘怀。
“小满,这里的生活不好吗,外面的世界太混乱,根本不如你想象得一般。”到头来,空镜还是这般苦口婆心般的劝诫,郑重其事,却又矛盾的期望着小满会坚持,毕竟,对于小满,他从无情不来。
“先生,小满不怕,小满就是想与您在一起。数年来,您每年只来探望小满一次,而您那每年仅此一次的探望,便也成了小满长久以来最大的祈望,从您离开的那刻起,小满就开始数着日子度过,一天一天,无限的希冀与无尽的煎熬,成为无时不刻的纠缠。先生,您知道吗,有时小满真的好累。”语罢泪流,小满匆忙转身拭泪,第一次在先生的面前如此失态,而这般作为,不知可是触怒了先生。背身良久,她很怕,再转身回眸,会不见先生的身影。
空镜不言,却思索万千。如果这里的生活对于小满来说是囚禁,那么他又何必强求?不如,他就此赌上一把。赌上他的性命与小满的安宁,来换得两个人孤独的瓦解。
“小满,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我想你应该亲身感受过,跟在我身边,我不能完全保证你的安全。”幼时遭受江湖人追杀,而亲人尽亡的记忆小满不可能忘却,如果她能过了自己的心坎,那么空镜便顺其自然。
幼时的记忆小满未忘,父母双亡的惨状,冰雪之中的绝境,皆是狰狞的梦魇。可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男子,为她递来了一只温暖的手,而那所有的梦魇,便全部烟消云散,白衣男子的身影与容颜,便也成为了盖过所有惨烈的唯一,所以——
“先生,小满不怕,小满会自己保护自己,绝对不给先生添麻烦!”暴雨初歇,彩虹横空,小满的心亦豁然,因为,先生没有拒绝。
“那便,与我上路。这条路上,可再没有后悔。”空镜已离屋,从这刻起,他便又回归到了“逆杀”之中千变万化的自我——曾经怀抱空镜的少年,曾经白马之上的男子,曾经抚养小满赠其欢笑的先生,全然被江湖淹没,而此,便是他活到如今的依靠,亦是他保护小满的锋利兵刃。
他的身后,是一串坚定的步伐随同,踩过雨水冲刷堆积而来的泥泞,踏过水坑,如踏过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