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不是鲁森录的那首英文歌,而是第三个文件,单徙不曾打开过的视频文件。
鼠标光标停留在视频播放页面的右下角。
单徙移了移右手覆着的鼠标,把光标拖到左下角———视频的最开头。
什么文字说明都没有,一开始就是一段人为录制的视频,不对……右上角还有一个时间:2011/09/01.
光线明亮的画室,画面晃了几秒,两三个声音混在一起,有女孩的,有男孩的,说话的语言都是挪威语。
尔后镜头稳下来,一头金色自然小卷的女孩出现在镜头前,说了一堆话。
单徙看着看着,怎么那么眼熟?
深邃漂亮的五官……是2011年的sana吧。
似乎是她在录这段视频,因为她说完话后便躲到了幕后。
她一走开,坐在她身后稍远处的男孩就露出来了。
即使隔了十多年的时光,他偏中性的精致轮廓还是那么好认,乌黑细碎的短发,挽起黑色卫衣的长衣袖,坐在画板面前调颜料。
呼吸微微一滞,单徙看见了他灿烂的笑容。
他不知说了什么,偏头对着镜头笑了笑,唇红齿白。
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笑,纯粹的、天真的、快乐的、不掺杂任何深意的笑容。
眉眼间,还有稚气。真好看。
他向旁边招了招手,出来另一个小男孩。
是鲁森,单徙在这个u盘前面的文件见过他照片。
他让鲁森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然后拿起素描笔,在素描纸上开始勾勒。
线条灵活而快速地在纸上组合变化,他的眉角眼梢始终挂着孩子气的笑意。
他在给鲁森画像。
sana说话的声音一直在幕后响着。
鲁森坐在他对面一动不敢动,憨态十足,看向他的眼神……
单徙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因为她自己就经常这样看张梓游,崇拜的、期待的、坦然的,似要将眼里的人纵容到生命尽头。
他拿画笔用的是左手,果然从小开始就是个左撇子。
笔尖在他手里,像神奇的艺术捕捉器。
他画得轻松,偏头侧首之际,左耳上的耳钉折射光线,从镜头前一晃而过,跟他自己本身一样闪亮。
原来他在他说的‘年轻’时候,真的戴过耳钉。
侧脸果真漂亮,一如她在滑雪场想象过的那般。
那画室像是在他们家里的,阳光明媚,孩童无忧。
看似无忧。
2
下一段,还是人为录制的视频,右上角时间显示:2012/09/01.
跃入眼帘的是墙壁上的油画,录制的人似乎举不稳相机,一直晃来晃去的,使得镜头前的人的脸不甚清晰。
但依稀可辨认,还是张梓游和sana。
他伸过手去,镜头终于稳了些。
他说了句话,眨着那双桃花眼,有点嘲弄,还有点嫌弃。
鲁森的声音响起,稚嫩男孩音,跟唱英文歌时一模一样。但画面上没有他,大概是他在举着录影机。
镜头里那个眼尾上扬的少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时而看画,时而看镜头。
sana挽着他手臂,笑得前俯后仰,金色的长卷发轻轻摆动。
她应该比张梓游长好几岁,比他还高了些。在那个正值青春的年纪,身量纤纤,名媛气质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少女气息,真漂亮。
那地方看上去,像个美术馆或者博物馆之类的。
他似乎是在解说那些名画,姿态飞扬,周身的独特气场透着屏幕都能溢出来。
十三岁,十四岁,接下来是不是十五岁?
单徙见过十五岁的他,在梅州五华,深夜的车站,近距离,真人。
五官外形什么都没变,只是比前两年高了些,但是十五岁的他,神态里已经没有什么孩子气了,只有桀骜和孤独。
大概是因为被大人骗了的缘故。
大概是因为跟鲁森分开了的缘故。
大概是因为只身一人流落在异国他乡的缘故。
大概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永远都找不到父母的缘故。
大概……还有什么单徙永远无法知道的缘故。
3
第三段视频的角度很奇怪,不像是特意录制的,更像是从某处的监控录像带里直接截取出来的。
右上角时间显示:2014/09/01.
跳过了他的十五岁,直接拉到十六岁。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回来挪威了。
为什么这些视频的时间都是九月一号?
九月一号:鲁森的生日,她的生日,她第一次遇见张梓游的日期,鲁森与张梓游分开的日期。
2014年,鲁森不在他身边,这次的视频呢?会有什么?
还会是他跟sana帮鲁森过生日的内容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条空荡到只有消防栓的寂静走廊。
死白的墙壁,尽头是手术室。
是医院廊道的监控器镜头。
有护士推着急救床经过,单徙还来不及看清那张戴着手术帽、与床单同色的脸,急救床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剪得无缝对接的录像带,画面立刻转到病房里。
这回她看清了,清晰得不能再清晰———躺在病床上那个人,就是她爱的少年。
他闭着双眼沉睡,脸色苍白,双手十指被白纱布覆盖缠绕,似乎还上着夹板,放在身侧。
屏幕里的时间是跳跃的,下一秒……
他神情平静地靠着床,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病床旁的sana说着话,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好像在读报给他听。
单徙心想:那时候的张梓游跟sana,感情似乎挺好。
病床上的人偏过脑袋,动了动唇,向她伸出覆着白纱的手。
他似乎想拿她手里的报纸,但是很明显,他不能拿。他应该是做了指骨手术。
单徙想起他说过的露天祷告场的群架,那天是不是……就是这天?2014年的九月一号这天?
他是不是……对她撒了个小谎?不是十五岁,而是十六岁。
十六岁的九月一号,他跑去芬兰岩石教堂……为去世了的鲁森祷告祈福?
然后跟街头混混打了架?伤了手?做了手术?
单徙觉得似乎是这样,又似乎哪里说不通……
纠结之时,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身高体长的。
他站在sana旁边,手放在她肩膀上,很自然的亲昵。
应该……是张梓游的那个姐夫,birk。
这么一想,再看他面目时,的确就是上次在教堂停车场见过的sana的丈夫。
他那时候还那么年轻,跟现在的张梓游差不多年轻。
sana为病床上的沉默少年忙上忙下,最后俯身吻了吻他额头,叫了护工进来,然后自己跟birk出去了。
她吻他的时候,挡住了镜头,单徙看不见张梓游的表情,但是她丈夫的脸色不怎么好。
姐弟之间,就算不是亲生的,在挪威……这应该很正常吧?
但是随后,做视频的人却有意把sana与birk在病房外吵架的画面也剪进来了。
然后,birk强吻了sana,立刻被她推开,两人不欢而散。
单徙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sana要把这些东西放进这个u盘里,为什么要交给她…………
画面突然变暗,比先前的三段都暗,昏暗得有点诡异。
4
这一次,右上角的时间显示终于不再是九月一号了。
而是:2014/09/13.
古怪构造,黑色铁栏,暗色墙壁,有些地方渗出水,吊得格外高的天花板,一定很潮湿、阴冷。
单徙转头看了眼,有点坐不住,因为墙上时钟显示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跟他有关吗?
她皱了皱眉,视频时间只剩下十分钟左右。
目前想到的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只有:他养父母家里的那间画室;市内的博物馆或者美术馆;连医院都不太可能。
算了,还是看完吧。
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的提示。
单徙正这么想着呢,就在屏幕里再次看见了张梓游年少时的身影。
可是、可是、可是………
她皱紧了眉,凑近一点去看。
他怎么……穿着一身橙色囚服……
身后还跟着两个类似狱警的男人。
监控镜头匆忙记录下他走过去的那几秒。
不像普通拘留所。
未成年不会进监狱。
那就是……少年感化所。
画面转到某个房间,光线比外面明亮了些,很高很小的窗,狭□□仄的空间,里面的设施简单到只剩下床和一张单人硬沙发。
这个角度录制下的录像带,看不见房门那一带,但看得清其他所有地方……
当然,包括那个屈腿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少年。
他不是缩着,只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地板,面无表情。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视频画面静止了一般,一直停留在这里,他垂着眼帘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直到狱警开门进来,把一些用品放在那张床上,还走过去跟他说了些什么。
可是毫无预告地,那狱警抓起他双手,不计后果地粗鲁反扭。
突如其来的手骨弯折,让他表情痛苦。
力量悬殊,挣扎不开。
手腕被扭转的角度,看着的人都替他疼。
单徙的眉头拧成一条绳,狱警可以随便欺负人的?
也许是房门没关的缘故,他们那里的声响引起了巡查人员的注意,突然间有其他人涌进去………
可是为什么,进去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乱了,她也数不清有几个,她只看见他们都没穿工作制服,而是和他一样,穿着纯橙色的囚服套装。
不是巡查人员,都是少年犯,个别还面目狰狞。
角落里,那个在狱警手里被扭伤了手还徒劳挣扎的人,紧皱着眉,拿脚去踹狱警。
没什么用,他立刻被推搡过去,推到房间中央。
镜头角度使然,他的白皙脸庞一下子变得更加清晰,监控器摄像头甚至把他上扬的眼尾都拍得清清楚楚。
可是有什么用?单徙看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
下一刻他就被推倒在地,无法露出正脸。
他想撑着地面直起身,双手手背被橙色拖鞋踩住———感化所里犯人统一穿的那种软胶拖鞋。
他不能起身,有拳脚落下,落在他四肢脊背,避开了他的脸。
他重新倒下,俯身趴在地上,侧脸贴着地面。
那些拳脚相加,没有停下的趋势。
他手背上那双软胶拖鞋,却退了场。
换成狱警那双牛筋鞋底的工作鞋,肮脏宽长的坚硬鞋子,把他白皙好看的双手手背全部踩在底下,包括修长尖秀的十指。
体格健壮的狱警,整个人站在上面。
重重碾压,反复踩着,唯恐遗漏他双手的任何一处。
屏幕外的人,都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清脆声响。
一节一节的指骨,如果脱臼,如果错位,如果裂开,有多疼?
单徙绞紧了自己的手指,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哭声压抑。
她心尖儿上的少年,抽不出双手,痛得仰起头。
他把下唇咬得发白,脸侧向的角度,正对着摄像头。
额角青筋突起,白皙肤色猛然涨红。
没完,远远没完。
有人从罐子里倒出一堆东西,就倒在他双手旁边那一块地面。
一堆大小粗细、闪着微光的玻璃碎片。
那双油腻腻的肮脏大鞋子,离开他的手背。
有人粗鲁地抓起他两手手臂,稍稍转了个角度,对准那堆光闪闪的东西,放开。
那一刻他紧蹙的眉头,深刻得不能再深刻,眉心的几道纹路深得像被刀子刻上去一般。
他想阻止自己那双手落下去,想的不能再想。
可是,多么想也没用。
手腕扭伤无力,指骨和掌骨都已经大面积断裂。他看着这双常年拿画笔的手……落下去,在重力作用下落下去,短短十几厘米的距离,避无可避,落在那堆尖利的玻璃碎片上。
单徙捂住嘴,哭花脸。
身上其他地方的拳打脚踢,渐渐停下。他们围着站在那里,看着他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微仰着头,想努力把双手挪开。
没完,还没完。
站在他头部前面的狱警让到一旁。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走进来,立在少年面前,嘴角带笑。
单徙猛地站起身,差点撞进电脑屏幕里。
可是不能,她不能。
她就只能这么看着,看着那双锭亮锭亮的皮鞋缓缓抬起,然后缓缓落下。
踩在那双摊开在锐利玻璃片上的手。
稍踮起鞋跟,皮鞋在他手背狠重碾压。
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嵌入掌心,扎进手指,刺在骨肉,抵着指骨。
深红鲜血流出,淌于地面。
十指……连着心脏血脉……
一块块玻璃扎进去,血肉模糊了该多疼?
看着他,单徙哭得喘不过气,一阵阵锥心的疼向她袭来。
肩膀被人按着,他直不起身,缩不回手臂。
他咬破了下唇,连同唇角一并流出血。
一张脸变得惨白,冷汗自额角滴下。
踩他手的男人,犹嫌不够,皮鞋鞋尖挪到指尖部分,从左手拇指开始,一个,两个,三个……到右手的尾指。
尖锐的玻璃片尽数没入指尖皮肉。一定……疼得钻心。
隔着九年时空,单徙紧紧盯着屏幕里sana的丈夫,双眼泛红,她真想杀人。
那些玻璃碎片,一片片如同扎进她的心脏一般。
疼死了,连轻轻呼吸都能疼得流出泪、流出血。
趴在地上的少年疼到晕厥,脑袋一歪,垂在地面,对持续施加在他双手上的凌虐折磨不再有任何反应。
他闭着双眼趴在那里,苍白的俊秀容颜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水晶气泡。
………………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不喜欢玩国际象棋。”
“他的理想王国就是我这类嘛,服装设计、美术啊这些。”
“他那时比你还小好几岁,对美术特痴迷。”
“太年轻了,没有选择权。”
“张梓游,你对人体中的双手到底有什么情结?”
“没怎么,手抖。”
“我的手,容易受伤。”
“闭上眼睛,不许看。”
“信不信我毙了你!”
“你还……拿得起枪?”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我是挪威籍华裔,是孤儿,是被上帝诅咒了的人。”
…………
5
单徙蹲在电脑桌前哭得泣不成声,五脏六腑都被疼痛感侵蚀着。
我们不问,你就永远不会说。
没人知道该怎么爱你,你就永远不会主动去爱。
没关系,没关系的,有什么关系呢?
不然我们还能要求你怎样做?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你爱理不理都可以。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什么?我跟他们、她们……我们到底能给你什么?
长夜漫漫,大雪纷飞,你跑哪儿去了?
这个家不是以前那个了,这里没有坏人,没人会把你送去那种地方。
你还往哪儿躲呀?外面才有坏人,才有你说的那些猛虎。
天都快亮了,别再躲了。
诅咒我们来受,求求你,出来,回来,笑一笑,我给你暖手,暖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