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突变，冷风袭入虹市，气温骤降。
清晨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宁澄在熟睡中，被雨点打落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她刚伸出手来，顿觉一股寒意钻进温暖的被窝里，马上又缩回被窝里去了。
她意识到又变天了。
虹市的气候，除了四季不分明，还有一个特点，变化极快。
宁澄在被窝里赖了几分钟，想到要去看店，还有她昨晚开始酝酿的新计划，她“蹭”地从床`上跳起来。从衣柜里窸窸窣窣翻出白色的粗线毛衣，蓝色牛仔裤，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洗刷完，赶往水果店。
清晨的空气很清新，微冷，下过雨的街道很干净，时间还早，没有到早高峰，街道上行人车辆也少。
宁浩然开的水果店和她住的公寓相隔不远，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她穿过马路，远远地便看到招牌。
拾果园。
宁浩然年过七十，年轻的时候一直种植橘园，年纪大了仍然闲不住。但宁澄坚决反对他继续呆在农村，把他接到了城里，开了这家水果店，算是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寄托。
水果店不大，十平方米都不到，只卖一种水果，橘子。
宁澄自出生后，没有吃过母`乳，她父亲说她几乎是吃橘子长大的。当然，可能他们夸张了些。
不过，她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虽然她没有嗅觉，可她始终觉得，她可以闻到橘子的味道，酸酸甜甜，带点微苦。
总之，她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橘子小姐，连她的小名，也是橘子。
宁澄走进店里，里面只有一个老人，正在摆放橘子。
老人面容清癯，里面穿着格子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棉袄，下身是蓝色牛仔裤，且习惯性把衬衫插入牛仔裤里面，脚上帆布鞋，头上顶着鸭舌帽。
这样的装扮，完全不像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该有的样子，可正是她那个不服老的爷爷惯有的装扮。
宁浩然无意间抬头，看到了她，见她这么早出现，转头看了下墙上的钟，才七点，脸上浮现吃惊的表情，“橘子？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爷爷，我已经退出冬天起床困难专业户的行列了。从今天起，我要创业！”宁澄边说边进入店里。
宁浩然追上来，歪着头看着她，“告诉爷爷，你是不是受什么打击了？复试落选了？这样更好，法医又不是什么好工作。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你想以后每天过万圣节吗？”
宁澄听到万圣节的说法，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宁浩然非常反对她做法医，就像当初反对她父亲考古一样。
可惜，姓宁的人骨子里有一股牛脾气，自己决定的事情，别人反对，基本无效。
宁澄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竭尽全力反驳他，而是推着他进入水果店里面的兼具客厅和餐厅两用的小房间，让他在餐桌前坐下来。
她一边煮面条，一边跟他讲她的想法。
这个店面结构，呈狭长形，他们分成了三段，最外面的一间是店面，中间是他们的餐厅，最里面是宁浩然住的卧室。
宁澄单独住在公寓，但平时祖孙俩一同在这里吃饭。
他们家原本在郊外，自从她父亲离开以后，房子太大，人又太少，他们就租了房子，搬到市区里来了。
宁澄把面条煮好，她的构想也刚好陈述完。
她把两碗面端上桌，坐下来，看着对面还在发呆的老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爷爷，面条再不吃要糊掉了。”
宁浩然这才回过神来，异常激动，“橘子，你的想法太好了，早就应该这样想，做老板当然比做法医强。不过，我们暂时只卖橘子就好了，引入更多水果品类……我们没那么多精力和成本。一个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就好。”
他说完，低头看着碗里，面条上面铺了一个黄灿灿的荷包蛋，蛋上面是胡萝卜、酸豆角等小菜，还撒了一点点绿色的香菜，看着就很有食欲。
“爷爷，你快吃，不好吃吗？”宁澄催促他动筷。
“好看，色香味俱全。我们家橘子厨艺精湛，我一看就想吃，你回来这半年，我都发福了，吃完面条，我得去果园里多劳动劳动。”
宁浩然满是皱纹的脸瞬间绽开得像一朵花，他说完，埋头开始吃面条。
宁澄原本还想说服他，换换经营思路，按照她的想法来。最终还是止住了，老人家观念保守，求稳，她能理解。
他最后的那句话，一个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就好，却让她陷入沉思。
宁澄不经意间又想起研究所法医考试落选的事情.
每次想到她就这么放弃自己想做的事，她心里像有一个缺口，冷风嗖嗖地灌入进来，她浑身都觉得不对劲。可她不知道她还能做点什么，去改变既成的定局。
吃完早餐，宁浩然向宁澄叮嘱了一些事情，便去郊外的果园了，那是老人家很喜欢去的地方，他和果园的老板很熟，隔三差五就要跑一趟，他们店里卖的橘子，也会直接从果园采摘。
宁澄收拾完餐桌，把碗筷洗完，去看店。
一般上午来店里的人少，她无聊，拿出一把吉他，噼里啪啦乱拨一气，噪音制造得差不多了，才拿出一本吉他曲谱，练习《爱的罗曼史》。
……
你是我沙漠中的一片驼铃
你是我雾海中的一座灯塔
你是我需要的一声回答
你是我的吉他
……
宁澄拨弄着琴弦，眼睛盯着曲谱，脑海里翻腾倒海般浮现各种各样的画面，沙漠，海边，恋人……
这些富有意境的歌词，如诗如梦，她感觉仿佛置身在那些浪漫奇妙的场景中。
天气微冷，店里突然走进来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颀长高大的身形，像天生的衣架子，身上那件款式很普通的深灰色呢料大衣，质地和工艺看起来很考究，贴合着他的身体，显得异常挺括有形，也让他轮廓分明的脸，线条感很强，像用刀精心削出来的一样。
可惜，宁澄只能看得到半张脸，不对，应该是四分之一张脸。围在他脖子上的羊绒围巾，遮住了他的口鼻，她只能看到他眼睛和眼睛以上的部分。
围巾的颜色，是很少人能驾驭的柠檬黄，这种夺目明亮的颜色，衬得他英俊的脸，越发白皙，光风霁月般动人。
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横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让人无法忽视。
浓眉下那双沉黑发亮的眼睛，像无底深潭一般幽黑深邃，眼神异常倨傲，犀利得让人无法直视。
宁澄一时分不清，这是她幻觉里出现的人，还是真实的。
她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他一眼，视线轻而易举地就被这个气场强大得像磁石一样男人吸住，手中正在拨动的吉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
她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男人继续走向她，全身的动作非常匀称，长腿迈着脚步，轻盈得完全觉察不出来。
他缓慢移动间，双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脊背挺直，高昂着头。
他脖子虽然被围巾遮住，宁澄却能感觉到，他的头颅是如何齐整而高贵地安放在他高傲的脖颈上。
男人已经走到收银台前，俯视着她，“我要柠檬。”他的声音，像是从深水底下传来的，这种奇特的声音，应该是围巾挡住所致，但依然清醇如山泉，很动听。
宁澄听到声音，终于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吉他，站起来招呼客人。
“先生，我们这里暂时没有柠檬……等等！”她看着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星期前在研究所门口车里面看到的那个男人。
声音，眼睛，没错，就是他。
“柠檬很快就有了，您要多少？”宁澄开始迅速转动她的大脑，想应急策略，她应该先了解他住在什么地方，然后报警。
他眼睛盯着她，眉宇微蹙，“很快是多快？”显然有些不悦。
这下，宁澄有些慌了，她的迟疑，立刻让他觉察到异常。
“你在撒谎，你们店里根本就没有柠檬。但我不管，中午12点之前，我必须买到柠檬，你自己想办法。”
宁澄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好，我一定想办法，您12点再过来，一定会有柠檬。”
他再过来，警`察就已经在这里守株待兔了，她暗想。
“你觉得我跟你一样闲？买个柠檬还要我跑两趟，有这么多时间浪费，我为什么不自己去种柠檬？”
“……”宁澄一脸愕然，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客人。
如果按她平常的脾气，早就不客气了。谁说他想买柠檬，他们店里就必须有柠檬？他跑两趟为什么不行，是他自己要买。他时间宝贵，她的时间就廉价得可以用来浪费？！
当然，这些话，只能被她狠狠地压在肚子里，这次，她不能再让他跑了。
最终，宁澄只是默默地看着男人走到收银台前，拿起台面上的纸笔，在纸上“唰唰唰”地写着字。
他一边写，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叶佩斯旋律这么淳朴优美的Romance，被你活生生改编成惊悚恐怖片的无聊配乐，你还真有本事。”
他语气傲慢得让她恨不得把他的脖子拧直了。
宁澄强行忍住不发作，挤出一丝笑容，“听这位先生的意思，您应该很擅长演绎淳朴优美的Romance，不如请您来示范一下？”
男人放下手中的笔，撕下纸片，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把纸片塞到她手里。
“所有的艺术，文学，贝多芬，莫扎特，莎士比亚，米开朗琪罗，都只是豪华的求偶方式，跟孔雀开屏，想要通过夸张的炫耀，吸引配偶没什么分别。我不是孔雀，也不需要求偶。”
宁澄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论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等她回过神来，店里已经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拿起手中的纸片，仔细看了两遍，才看出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一行地址，地址就在附近。
最后的签名，“陆……”第二个字，像龙，却多了两撇。
原谅她这个整天研究骨头的人，对中国汉字造诣不深，她确实不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她决定等她有空的时候，再查字典。
眼下，她得想办法怎么样弄个柠檬来。
对，纸片上标明了，他只要一个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