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仝则一望仝敏的眼神,就知不好。可恨裴谨老奸巨猾,推说自己有事先遁了,留下他们兄妹共进晚餐,让仝则感觉自己行将去赴一场鸿门宴。

关心的话还是要说,眼看仝敏气色不错,除了眉眼有些含嗔带怨,仝则忙抓紧时间先夸她能干,“我看了你的信,挺有经营买卖的天赋,手艺又好,回头干脆搬过来帮我吧。嗯,也不能说是帮,那铺子原本就有你一半的。”

仝敏没接这话,抬手夹了一筷子清炖狮子头,直递到他碗里去,“多吃点吧,又黑又瘦的,怎么瞧都不像做买卖的富贵人。”

“有么……”仝则讪讪笑道,“病了一场,难免瘦了点。江南的饭菜太甜,我吃不大习惯。”

啪地一响,仝敏筷子撂下,斜睨着他问,“江南的风还能把人吹黑?我怎么不知道,吹面不寒杨柳风,在你这儿竟能赶上海风了?”

说着俩人眼神交会,仝则滞了滞,跟着便很没起子的装怂避开了。

“你骗人能不能走点心,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仝敏语气不善,“断了音讯?江南多繁华的地方,你倒是说说看,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能彻底断了音讯?”

声调不高,也不算咄咄逼人,但仝敏好像生来有种不徐不缓的劲头,要让仝则形容,是能用软刀子杀人的主儿,光看眼神就让人浑身不自在。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不为自己想,不为我想,也不为死了的爹妈想?”仝敏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非要不承认,我也没办法,咱们就天知地知吧,到底是病还是伤,现在追究起来也没意义。我就问一句,你等下回不回家?”

仝则十分惆怅的想,回家显然是不可行的,裴谨说一不二,不会允许自己从他身边溜开,多早晚养到满意了,估计才会让他重回店里去。

他没吭气,惹得仝敏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去跟他说,咱们回家,我自会好好照顾你。这会儿家里还有秀姑帮忙。对了,我找着秀儿了,她后来被户部一个员外郎买去,那家的少爷瞧上她了,可她自己不乐意。我问过她,人家这会可还惦记着你呢。”

仝则讶然,一头雾水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不记得了?秀姑啊,大眼睛瓜子脸。你说过的,咱们家所有丫头加一起都没她长得好。”仝敏笑起来,“我可还记得那年中秋,你托我请人家喝桂花酒,结果自己先喝高了,拽着人家的袖子就要往上头题诗……”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仝则听得大窘,连连摆手,“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快别提这些个了。”

原主的锅他就是不想背也得背,不过秀姑是谁,他总算是弄明白了。

仝则忙着打岔,“既然替她赎了身,那就先留在你身边帮忙吧,回头照顾好人家,我就不去她跟前现眼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仝敏一时妙目圆睁,“从前看见人家小姑娘,又是吹口哨又是说漂亮话,如今全改了性子,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受了刺激,从里到外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仝则一笑,“那是变好了,还是变不好了?”

仝敏看不惯那得意样,飞他一眼道,“说正经的呢,你不娶妻成家就这么胡闹下去,想没想过将来怎么收场?”

能怎么收场?其实要说海通以来,社会风气开化的程度已接近卫道士口中的礼崩乐坏,然而主流价值观还脱不开繁衍后代那一套。

再说回裴谨和他,自然也是前者率先在“歪路”上大步流星一骑绝尘,确实不是受了他仝则什么不良的影响。

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只不过在这个时点上,仝则认为实在没必要和仝敏细掰扯。

“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将来的事不必现在犯愁。”这话还真不大像从仝则嘴里讲出来的,只是说出口,倒也有一种洒脱况味,“我什么都不缺,有恒产有手艺,活得好好的,又不指望谁给我承诺终身,想那么多干嘛。”

仝敏没法反驳,无奈道,“那你真不喜欢秀姑了?人家现在出落的可比从前还好了,模样比我俊......”

“打住。”仝则喝一口粥,倏忽间灵光一现,“我失踪这么会功夫,你居然还有闲心找着原先的丫头。看来游兄给你的信里,都是报喜不报忧啊。”

一提游恒,仝敏立马闭上了嘴,半晌少见的扭捏了下,才说,“他人呢,留在那边善后了?还是因为没照顾好你,被侯爷给流放了?”

多聪明的丫头,仝则突然明白过来,仝敏对裴谨的不满,没准也有他不让游恒回来这层缘故。看来得让裴谨对游恒好点才行啊,说不准还能就此拉近和小姑子的关系……

仝则想着笑起来,“不能够,说话间就该回来了。他没受伤,全须全尾好着呢。三爷对他器重,多年的上下级,铁打的兄弟情谊,绝亏待不了他。”

他故意顿了顿,又道,“就是他的终身大事嘛,需要关怀关怀了。三爷想不到,做兄弟的当然要提醒,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要说先订下来倒也无妨。”

仝敏耳尖上倏地一红,她性子再爽利架不住还是个小姑娘,腾地拧身起来,拉着脸道,“我该回去了,明天抽空再过来。你好好吃着那补药,别让大家伙操心。”

这才哪到哪,居然三言两语就给说得没脾气了,看来祭出游恒确实管用,世间事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仝则大败敌军凯旋得胜,轻松之余望着仝敏的背影心想,小丫头片子,想不到你自己也有今天吧。

自得其乐的人闲不住,饭后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刻,又做了会俯卧撑,洗澡换过衣裳,看书的功夫,那自鸣钟便已报时十一点整。

然而到了这会,裴谨却还连人影都不见。

仝则熬不大住,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这头裴谨才从军机出来,亲卫汇报起,京都中人大都知道靳晟今日去大沽港提人,却不知道他也一并跟了去,而回来时又是在院子里落的车,是以暂时没人留意过仝则。

裴谨听罢点点头,示意亲卫可以下去歇着了。

靳晟大约也困了,步子略显拖沓,出来站在他身边说道,“宪法草案十天后过会,你这阵子多注意养养精神。晌午军机派人去宫里请示圣意,被王连生挡了驾,瞧那意思,皇帝近来“龙体”又欠安了,正日子口未必能出席,有意让他们家派个代表。你猜会是谁?”

“总不能是五岁的皇太子。”裴谨道,“话都说不利落,万一被忽悠着签了字,后悔都来不及。是前太子吧?”

皇室那一家子,现今也就这一个王爷还能派上用场了。

要说皇帝,眼下思路也很纠结,接受立宪的所谓君权神授,却不再掌握丝毫实权,从此成个摆设坐镇在四四方方的皇宫内院里,还要给万民做表率,除却有大把钱拿,可谓没有半点好处。

祖宗江山传到他这里,又栽在自家手上,一帮旧贵族虽吵着要保留绝对君主制,奈何嘴炮打得响,压根就没什么实际行动。皇帝满心愤懑,干脆躲在宫里和新来的青姬鬼混,把外头的事全权交给前太子打理——这会倒不怕他谋权篡位了,反正篡过来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

各路人马各怀鬼胎,却都不能小觑,毕竟很多事一不留神就会折在小节上头。

裴谨说,“请樊先生进宫请个平安脉,十天之后务必让皇帝精神抖擞出席,签字还是吵架,都必须他自己来。”

言罢才问,“有日子没见他,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靳晟冷笑,“还不是因为青姬。在江户那会给她吃了药,人虽傻了不记得从前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鸦片瘾,进了宫带着那位一起吞云吐雾,那位不是说自己哮喘么,愣是让鸦片烟给治好了——不过是又添了旁的症候。”

裴谨皱了下眉,“让徐朔留心点,有异常立刻来报。”

他口中的徐朔,正是宫墙里仅次于王连生的二把手,管着内库钱账,皇帝开销都要经他一道手,那鸦片膏子当然也少不了他去采买置办。

靳晟说好,想起日前听闻,当笑话似的闲聊道,“陛下也没闲着,前阵子说你家大奶奶没了,大爷没有伴,他妹子安阳公主刚好也死了丈夫,俩人凑一堆倒合适。保媒拉纤的随口那么一提,别说令兄最近和公主走得还真有点近。”

裴谨才刚拧紧的眉头还没展开,又再度蹙紧,“他的事,只要不出格我从不管,也是我这阵子总不回家,对他们疏于照看。”想了想揉着眉心道,“事情进展到这步,不能折在小人手里功亏一篑。这十天让京畿各大营的人随时待命。”

靳晟扬眉,“你估摸,那帮老世家们会闹妖蛾子?”

“防患于未然。”裴谨忽略头上铮铮乱跳的神经,慢慢舒展双眉说,“我有个预感,皇帝不大好,别倒时候宪章还没签,他人先挂了。一变天就容易乱,浑水摸鱼的多,要争取平稳过渡才好。”

“得嘞,您也是……操碎了心。又头疼了吧?”靳晟递给他一瓶药,“才配的药。你赶紧回吧,今儿我就在这住下了。”

裴谨取了一颗药出来,也不就水,干吞了下去,“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

“老婆挺着肚子,回去也干不了什么。”靳晟笑得大有深意,“可不像你,家里还有美人等着,小别胜新婚呐,还不赶紧伺候去!”

裴谨一点不客气,一边嘴角翘着,回敬给他一个既浪荡又惑人的笑,“走了,今晚月色不错,适宜做场春梦。悠着点,你那换洗衣服不大够了。”

靳晟听见,笑骂了一句,对着那背影挥挥拳头,半晌才转身回去工作。

裴谨到家时,仝则早睡着了,不过还是很自觉地以身靠墙,给某人留出了很大的空位子。

这一点他和裴谨正相反,睡觉老实,基本躺下去什么姿势,醒来照旧是什么姿势。且睡眠浅,裴谨才刚挨着枕头,这边他人就已经醒了。

迷迷糊糊叫了声,“行瞻,你刚回来?”

裴谨声音极轻,“吵着你了?”

仝则摇头,睡得浑身发软,也没力气想别的,只觉得有点抱憾,“明天吧……”他嘀咕着翻了个身,“明天早点,不早也行,我一定等你。”

没过一会就又睡着了,裴谨看着他直笑,抓过他的手,握在了一起。

那双手总算恢复了从前的干燥温暖,握着让人心中踏实,即便不做什么,其实也等同于小别胜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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