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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侯实在有太多机务要忙,虽眼看着春暖花开了,却只能给在家赋闲的人许诺一张空头支票——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就带仝则去看京津沿线架设好的铁轨。

“江南那趟线完工,以后一日之内就可以从京都抵达苏杭。布匹绸缎运输起来更方便,你要想拓展生意,也可以把店铺开到那边去。”

仝则从前没少畅想这些,反倒是快落实了,他心思却忽然淡了。可见事业心和小情小爱,大抵是有些冲突不可得兼。

于是他心安理得的认同了自己的没出息,决定把对未来的向往收缩一下,旨在等待裴谨闲暇时,一起下趟江南。

到底是年轻人的身体,好吃好喝养上三五天,精气神全回来了。仝则再待不住,这日趁人不留意,终于从宅子后门登上车,回到了阔别两个多月的铺子里。

有老主顾眼尖,一见他人,立刻笑着迎上来,“佟老板前阵子哪里发财去了?扔下我们这一票人不管,这说话可就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眉宇间堆满了牢骚埋怨,像是在指责他的见异思迁,好像他要当真另立分号,就是对他们一班老主顾始乱终弃了似的。

另有几位公使家眷闻风而动,春天一到,又是她们办宴会开舞会的传统时节,一个个都忙不迭地赶过来要做最时新的裙装穿。

仝则一一关照着,脸都快笑僵了,手被不知多少妇人摸过,各色香粉味混在一起,直洗了三遍才觉得勉强洗干净。

那群女人们喜欢他,不外乎因为他专业敬业,更难得人长得漂亮,话说得更漂亮,言谈举止偏又在合适的分寸里,并不谄媚流俗,打起交道来让人觉得格外舒服。

是以才一回来便接了一堆单子,仝则忙到午后,方有闲暇坐下来吃口饭,不多时,却又听见门上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还没等他反应,身边坐着的仝敏已率先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越出去,径自拽开了房门。

游恒那张被海风撩得黎黑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仝则的视线。

三人对望一瞬,当然有情的那一对眼神自带缱绻,半晌还有些难解难分,仝则在一边看着,心知有些事确是板上钉钉了,天要下雨妹子要嫁人,自己这个大舅子显见是当定了。

琢磨得正好,却见游恒收回目光,上前两步在他面前站定,紧接着那铙钹大的拳头挥出来,咚地一下,砸在了仝则没受伤的右胸口上。

这一记老拳,仝则没好意思躲,站着硬生生受了,一捶过后,他也知道准妹夫还算收着劲,压根没使全力。

俩人对视一刻,仝则先笑了,其后诚恳言道,“对不住,让你在海岛上担惊受怕,大家伙都还好吧?”

他本想再作个揖,被游恒虎着脸一把拦下了。

“都回来了一个不少,要说你小子真是……真是……嗐,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你这一遭了。”

游恒说完笑起来,一低头瞧见桌上饭菜,眼睛顿时一亮,“赶紧来副碗筷。别的都罢了,我现在就想吃点子新鲜蔬菜,最好在来个大碗面,这两个多月待的,海里的鱼虾蟹吃得我嘴里长泡,再这么下去,我都快变成鱼了。”

听着要求不高,这两样可以管够,仝敏忙着张罗去了,游恒看着她的背影,坐下来,才捂嘴笑道,“嘴里都他娘的淡出鸟了。”

合着当着姑娘家,方才这话没好意思出口。

仝则表示理解,陪他喝了两杯酒,听他大吹特吹后来怎么会同李洪的援军出海剿匪,还有郑乐师回去之后,把仝则当晚一枪击毙海盗的神勇也捧得是神乎其神。

“你小子命够硬的,少保早说你是福将,我这回可算信了。其实那晚大家伙都放松警惕了,我也喝高了,要不是你把我们都藏进地道,还真不一定能干得过那群海盗。”

仝则笑着在听,又问了他好些宇田和李洪的近况,海禁止是否解除之类,正说得热闹,忽听外头一阵乱哄哄。

出去一看,涌进来一群陌生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大门外还站着一溜身穿甲胄的侍卫。

领头的是个公鸭嗓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三角眼一扫,顷刻间眼神就在仝则身上打了个来回。

吴锋忙赶上来,低声汇报道,“说是宫里头来的,这位公公姓王,正要寻一个会做正宗和服的人。”

原来是位公公,怪不得声势弄的这么浩大。虽说如今皇室势微,连带民间对他们的尊重感亦降低不少,不过神秘度犹在,且论排场,走到哪都还是倒驴不倒架子。

来人正是王连生,说到此行目的,委实很让他窝火,却是为皇帝的新宠青姬来寻做和服的裁缝。

别看青姬脑子不大好使,架不住特别能折腾。见天有不断冒出来的新点子,先是要皇帝答应她行册封礼的时候穿自己国家传统服装,接着就闹腾要做和服,还非说宫里的裁缝做得不像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满意。

皇帝不拘小节,反正有钱不造白不造,急急打发了王连生去外头寻裁缝。这一家家一户户的找,把王连声累了个半死,后来还是听侍卫们说起,家里人有在这家店面做衣裳的,那老板似乎是个妙人,甭管东洋的西洋的,好像就没有他搞不定的花样。

“我才刚瞧了,你那摆出来的和服样子还不错。今儿要做衣裳的是陛下即将册封的娘娘,人是出不来了,只能请佟老板跑一趟。回头要做的好,陛下和娘娘自然少不了赏赐。”

听语气,分明已是不容仝则推却。

仝则看一眼游恒,对方眼里明显暗藏着警惕,又听王连生再道,“不过你一个男人家嘛,量体裁衣终归不大方便。给娘娘做衣裳,还是得谨慎些好。”

他眼风一扫,瞥见了仝敏,“把她也带上吧,给你搭把手,剩下的就看你本事够不够。要让娘娘满意了,后头的好可多着呢。”

见仝敏被牵扯进来,游恒更是当仁不让,自觉充当起车夫,路上三个臭皮匠还在小声商量,等下该如何见机行事,仝敏便疑惑道,“这些人,该不会是冲着侯爷来的吧?”

游恒低声说,“倒也未必,我已经传信给少保,等会外头有我看着。那王连生不过是个半吊子,手里原本还有些人,如今资金不够,宫里头人心惶惶,也没人给他卖命了。你们别紧张,等会见机行事就好。”

仝则想到关键,不解道,“那青姬是千姬的妹妹,她不会是认出我了吧?”

游恒扭头,轻声说不会,“这个少保早料到了,之前就给她吃过药,现在就是不傻也什么都记不得了,最多只知道自己是东瀛来的,这点你放心。”

等到见了面,仝则才确定,那青姬不知被喂了什么厉害的药,不光记不得从前事,整个人还都有种介乎于天真烂漫和痴痴呆呆之间的纯真。

不过人长得是真美,比他印象里的千姬要漂亮得多,怎么看都像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而美人相见,更是分外开心。那青姬没有架子,只管拉着仝敏的手看了好久,之后笑嘻嘻的赞道,“你生得真好看。”

仝敏见她青春少艾,智力却宛如五六岁的孩子,心里多少有点惋惜,放缓声音温言道,“娘娘更好看,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了。”

青姬目前的身份说起来微妙,面上封了个青妃,很是不伦不类,正经册封礼却迟迟没行。这头在屏风后量尺寸,一径和仝敏开怀说笑,看样子倒像是专程找人来陪她闲聊的。

就在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起没完时,殿外有内侍高声道,“陛下驾到。”

仝则早前在裴谨的私宅见过这位皇帝,不多的一点印象还停留在其人面容清寒,五官清秀上头,此时再见,惊觉他容颜清白浮肿,看上去十足一脸病态。

皇帝并不在意仝则这类生人,看了小半天才想起有些面熟,再一思量何时何地见过,倒也不觉有异。毕竟不过一个裁缝,听闻裴谨的细作遍布各行各业,恰好当日正能用得上这一个,哪里值当他去仔细研究。

帮青姬选了一会料子,皇帝大约是鸦片抽多了,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对仝则不咸不淡的吩咐道,“动作快些,务必让青妃满意了,回头她要是说好,朕赏你一个御用供奉的头衔。你就等着发达吧。”

仝则道了声是,量好衣服进去拿图样子给青姬选。然后在布料上直接勾勒出尺寸,再依他的习惯,将针别在边角上头。

青姬似乎看着花色很满意,不知怎么突然瞧见那针,蓦地伸出手就去抓,一边嘟囔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学过缝纫的,还会绣好多花……哎呀……”

一不留神让针扎了下,指尖登时流出一串血珠。

仝则正挨着她坐,忙拿了帕子替她止血。他忘了自己手上也有伤口,是早起不小心划破的,原本没在意,谁知那伤口才沾了一点新鲜的血,登时狠狠一疼,感觉倒像是他自己被针用力刺了一下。

“别碰!”青姬睁大眼,撤回手躲闪着说。

仝则以为她不愿意被陌生男人碰触,只好解释道,“唐突娘娘了,真抱歉。”

青姬懵懂的眨眼,半晌突然笑了,“没有唐突……”说话间,表情带了几分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笑嘻嘻道,“我是为你好。”

不明不白的说完这句,她叫来侍女清洗包扎伤口,没再理会仝则兄妹。

同一时间,裴谨接了游恒的消息,已命人传信给徐朔留意仝则的安全,可明明布置妥当了,他眉心还是没来由的猛跳了两跳。

其实皇帝能做什么?何况也没人知道他和仝则的那层关系,更加不会想到裴谨能认真看上一个小裁缝,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至于这么紧张?裴谨摇头失笑,近来举凡事情牵扯到仝则,他好像总免不了要失去一贯的理智。

宽慰自己半日,他禁不住仍觉挂心,给军机一干人等交代完公事,便匆忙离开,驱车直奔皇城。

游恒远远瞧见,先迎了上去,裴谨只蹙眉问,“怎么还没出来?”

游恒跟仝则久了,见惯所谓“高级定制”全套流程,不以为意道,“是没那么快,才刚徐公公派人出来递话,说里头聊的甚欢,没有大碍,连皇上也没认出他人来。”

裴谨沉默不语,冷静地提醒自己要镇定,可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涌上一个问题,倘若真有人窥破他和仝则的关系,用仝则来做要挟,他究竟该怎么应对?

好在理性与感性还没来得及掐架,那头人就出来了。两辆车走了好一会,直到走进僻静巷子里,仝则才落车,趁四下无人上了裴谨的车。

仝则打从坐上来就只往一边倒,像是有些疲惫,脸色比平常红润,气息却比平常急促,他正觉得车里晃荡得厉害,忍不住说了句,“这么晃?很着急回去么,能不能慢一点。”

裴谨观察他片刻,微微有些吃惊,车子根本还没开始走,哪儿来的摇晃?他飞快拉过仝则的手,还没搭上腕子,已觉出他手臂滚烫。

“你发烧了?”

仝则呼出一口灼热的气,下意识敞开一点衣领子,“不知道怎么了……行瞻,我有点晕,借你腿上枕一会。应该不要紧,回去发点汗就好。”

可他自己知道,和这具身体磨合了这么久,那底子其实非常不错,加上他平常注意锻炼,身子骨算是相当强健。这半下午又不曾着凉过,突如其来的发热,难道是感染了什么病毒?

一时间脑子里都是木的,有千头万绪,却扯不出有用的那一根,只好先阖上眼,在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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