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一开始,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应该警惕起来的。”
墨玉送走了北堂牧和金花,回想着北堂牧方才和自己说的话,扯了扯嘴角。
“不仅是你,我都想警告一下我师父……”墨玉提起裙角,缓缓的朝沈自初的屋子走去。
墨衣卫的动作很快,才短短两个时辰,就把这个宅子蒙上了一层白色,灵堂也已经妥帖的布置好了。
金初露的哭声传来,墨玉脚步微顿。
金初露跟着沈自初的尸身走了过来。墨玉买的寿材没有用上,因为刚刚金花送了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椁过来,甚至还有不少官员过来商讨沈自初的丧仪安排。
墨玉将这些事都交给了墨衣卫去处理,她缓缓的走进了灵堂,然后跪在棺椁前。
好像每一次都是等她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完了,才能回头看一眼。
金初露转过头看了墨玉一眼,将手中的纸钱分了一点给墨玉,“小玉,你别难过,你师父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墨玉低着头,默默的接过了纸钱,她的面前就是火盆,手中的纸钱一张张被丢进去,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争先恐后的落了下来。
“对不起……”墨玉闭上眼。
金初露转过头,伸手拍了拍墨玉的肩膀,“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伤心,你师父不会像看到你这样难过的。”
墨玉低下头,眼睛顺着面颊滑落,她何止对不起师父一人?
……
停灵的七日中,有很多墨玉没见过的宗室皇亲来吊唁。他们在看到墨玉的时候,脸色宗室不太好,或许是因为墨玉逼得他们在这场夺嫡之战中置身事外。但是对于沈自初应有的哀荣,没有人会吝啬给予,毕竟……只是一个死人。
长长的街道上,今日没有一家商户做生意,入目便是白色,道路两旁挂着追魂幡,随着风轻轻地飘起又落下。
抬着棺椁的是北堂牧手下的影月卫,一身黑衣,肃穆的脸,在这场葬礼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墨玉穿了麻衣,头上戴着白。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中,沈自初只有她一个徒弟。
墨玉亲手捧着沈自初的灵位,墨玉曾经思考过,究竟要不要用沈台这个名字。最后她还是自私妥协了,她的师父,如何能死了也不能用自己的姓名下葬?
金花和北堂牧默认了墨玉的这个做法,总之现在已经和那一边撕破脸了,沈自初的身份瞒不瞒也无所谓了。只是因为平江城一战,他们师徒的身份现在还是不能被道破,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出清道送灵。
墨玉捧着灵位,仰头,她闭上了眼,阳光柔和的打在她的脸上,夏天到了。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墨玉嘴唇轻启,静静的念着,长长的送灵队伍有过一阵骚乱,但又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哀乐与夹杂在乐声中墨玉的追悼词。
“呜呼!吾少孤,不省所怙,惟师长是依。与师就食锦州府,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承先人后者,在子惟汝,在孙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师尝抚汝指吾而言曰:‘沈氏一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墨玉闭上眼,咬紧嘴唇,一股咸腥味传入口腔,“庭有枇杷树,师母死之年师长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师常冥然兀坐,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而今,师撒手人寰,可有见之?心之所及,望师长好自珍重。”
金花站在路旁的酒楼上,静静的看着下方缓缓走过的墨玉,听到这悼词时,忽的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北堂牧站在她侧后方,同样静静的看着下方泣不成声,却依旧缓慢而坚定的念着悼词的墨玉。他的眼眶之中也蓄满了泪水,像是记起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男人,那日的街道,也是这般的白……
“吾年五岁,始来锦州府,长跪院中,终拜得良师……”墨玉的脚步缓了缓,她仰头,张大口,深呼吸了一次,然后继续往前,“从师五年,无微不至,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救好友。诚知其如此,诚知其如此……”
墨玉弯下腰,就连那时有时无的哭声也消失了,她大张着嘴,悲怆的声音却无法发出,脸上的表情扭曲,极其痛苦,可却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出她的悲伤。
墨玉抱紧了手中的灵位,想要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口中喃喃道:“去年,汝携吾往长安求医,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微茫茫,而发夹苍苍,而齿牙动摇。念亡妻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病未愈;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而吾未满十岁,五感渐失,医者常言不久于世。孰谓长者殁而少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师父,师父……”墨玉闭着眼,双膝软倒在地,头高高的仰起,想要将眼中的泪水咽回去,可是风一吹,便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流入鬓间。
墨玉紧紧的捧着灵位,几次想要站起来,可最后还是无力的跪了回去。
金花用手一抹脸上的泪水,转身跑了下去,走到了墨玉的身旁,拉着她的胳膊,用力的将她撑起来。她没有去擦墨玉脸上的泪水,而是咬着牙扶着墨玉,支撑她继续前行。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师之盛德而陨乎?”墨玉的手按在金花的胳膊上,颤抖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汝之尸身,哀乐哭声,何为而在吾侧也?”
“呜呼!其信然矣!吾师之盛德而陨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墨玉将口中的咸腥咽下,双目茫然而无措,被金花搀扶着才堪堪站在地上往前走着,“忆及去岁,汝携吾星空下占卜,不适亦未曾有,如今……如今……”
“拭泪执笔,拂涕铭文,勒石慰痛,记吾慈亲!”
墨玉跪在城外为沈自初选的墓地前,手掌轻轻地抚着面前的石碑,拿着一把凿子,一把小锤子,一字一句将她的写的悼词镌刻上去。
金花站在墨玉的身后,或许七天前她还对墨玉的一些行为有过一些不合适的想法,但是得那个见到这时的墨玉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有时候,有些人的悲痛,就是不流于表面的。
墨玉的手指被挫破了皮,她就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随意的将手指往嘴里一舔,继续刻字。
这一天,上京出入城的百姓都远远的见到了这一幕。众多影月卫前,一名披麻戴孝的女童,跪坐在一个墓碑前,一字一句的将悼文刻上去,时有悲切的哭声传来。
刻碑文刻了一日,直到天黑透了,墨玉还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拿着手中的锤子和凿子一下一下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悼文已经到最后的阶段了,墨玉没有继续哭泣,而是轻声哼着歌。她一遍一遍唱着这一首歌,悠长而悲切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北堂牧站在影月卫旁,目光复杂的看着墨玉,尽管厌恶这个机关算尽的小女子,可还是被她的真情实感所感动了。
落下最后一笔,墨玉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手指轻轻的抚上石碑,口中的歌声也停了。尽管已经进入夏天,可夜里的风依旧冻人,墨玉缩了缩肩膀,靠在石碑上。
“长歌送魂,师父,你一路走好,下一世,别再遇上我这个不孝徒了……”
十三从一旁走了过来,他的手中捧着一支竹简,恭敬的递到了墨玉的面前,“姑娘,赤阳与紫语回来了,还有十里便到了。”
墨玉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用早就湿透的衣袖把脸上的泪水擦去了,然后扶着石碑站了起来。
“师父,玉儿怕是走不了了,要在你面前做些不该做的事了……”墨玉脱下了身上白色的麻衣,那衣服极轻,随着夜间逐渐变大的风,飘飘荡荡落在远处。
金花见到墨玉从腰间取下了银翼广花鞭,一时怔楞住了,“小玉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是给你师父送灵吗?为什么你身上还带着武器?
“公主,几日前与你说过的,时候到了,还有一会人就来了。”
金花才刚反应过来,就被北堂牧抓着胳膊往一旁去了。北堂牧目光复杂的看着墨玉,以及墨玉身边少数几名护卫,下令让影月卫上去拱卫在墨玉身旁。
墨玉今天哭了一整天,因为沈自初的死猛瘦下来的尖下巴被擦的通红。她的身上已换上了墨玉纱制成的衣袍。一件劲装穿在宽大的衣袍下,两手手腕上是玄铁制成的护腕,腰间绑着一根黑色色宝相花纹犀带,脚下一双黑色的鹿皮小靴,长长的黑发被高高束起,用的是那一支黑檀木簪。
“主上——”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赤阳与紫语在最前面,后方大约有两百名墨衣卫。
“姑娘,他们来了。”十三走到了墨玉的身边,面无表情的说道。
“嗯,我听到了,赤阳是何表情?”墨玉握着手中的银翼广花鞭,默默的将鞭子上的倒刺打开了。
赤阳的马停了下来,他没有下来,目光冷冷的越过挡在身前的影月卫,望向站在最终将的墨玉。
“姑娘,听闻姑娘失明了?”赤阳端坐在马背上,眯着眼看着墨玉。
“是啊,不过你现在该换个称呼了。”墨玉按了按胸口放着墨玉令的位置。
“主上是如何死的?”紫语跟了上来,与赤阳并肩,冷冷的瞪着墨玉。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师父竟然留下了你?”墨玉低头轻笑,“这样也好,我正好有些话要问你,很是好奇呢……”
“姑娘,主上究竟是如何死的?”赤阳见墨玉不答话,厉声呵斥道。
墨玉抬起头,任由两人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与我这般说话,是以为师父不在,我便不能拿你们如何了吗?”
三人都没有道破沈自初墨玉使的身份,自然也不会自寻死路在金国人面前说出墨衣卫的身份,这也是他们三个人的默契。但是墨玉决心要利用这个默契,他们不敢说,她也没有必要说出来,反倒还要用他们的这个忌惮点,那金国这把刀子将这些不听话的人斩于脚下。
“姑娘,主上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心理清楚,你以为外面会效忠你?”紫语红着眼睛,指着墨玉骂道:“主上待你这样好,你却如此回报他!你真以为我们会听你一面之词?”
墨玉弯唇一笑,“十三,告诉她,我先前吩咐你去做了什么?”
十三眸光一闪,然后上前一步,拱手道:“姑娘七日前,吩咐属下将名单整理了出来。”
紫语一愣,她当然知道十三是在金国的情报人员,可是主上不是在金国吗?十三居然会听从墨玉的吩咐做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话要问你们两个,待会留一下,剩下的人……”墨玉抬脚,缓缓的往前走去,挡在她身前的影月卫犹豫了一下,让开了一条路,让墨玉走出去。
“剩下的人,就都下去陪我师父师娘吧。”墨玉足尖一点,跃上了半空,手中的长鞭甩出,朝面前两个已经朝她亮剑的人袭去。
黑袍翻转,被外散的内力吹鼓起来,墨玉高高的落下,手中的鞭子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朝其中武功最高的赤阳而去,“北堂世子,劳烦你的影月卫了,我要后来的这些人的性命,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