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病又发作了。
原本还沉浸在喜庆喜庆中的东宫顿时变了天。
章华殿掌事女官云初守了一个晚上,凌晨时分才告退下去歇息。
天还乌漆麻黑,可是章华殿上下灯火通明。当值的侍卫加了双倍,数十宫人穿梭往来各司其职,忙碌却不见慌乱,更不闻一声杂音。更有东宫各职司的头面人物,亲自在各处镇守着。见云初走过,都赶忙上前与云初见礼,却也不敢作声,只觑一眼云初脸色,心内暗自揣度。而云初,只见到一二要紧的人,才略放缓脚步,给个眼神。
这般的威风,放在数月之前,云初是想也不敢想的。
那时的云初,自认为是这皇宫里最没用的掌事女官,不说能像别的掌事般寻机捞油水,便是手下的宫人们也多是使唤不动的。那些人,不是琢磨着另攀高枝,便是寻思着盗窃殿里的东西。云初胆子不大,嘴也笨,更不懂怎么御下,只能当做看不见,自己则苦哈哈地勉力把许多事儿顶上,只求问心无愧而已。
谁能想到,一朝风起云涌,自己那没用的娘娘,竟然还能翻了身。
废太子谋逆逼宫那夜,云初害怕的腿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敢出去,因此她没见到娘娘那夜的作为。她只知道,第二日一早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德生公公亲自来了,亲自调动章华殿人事,除了她之外,其他人全被带走,换了新人——被带走的那些人她以后再没在宫中见到过。
那时她只以为是废太子事败的缘故。德生又是面提耳命,命她谨言慎行仔细伺候太娘娘,又是亲自安排娘娘起居用度,她也只以为是皇帝要对娘娘网开一面。想来,废去位分、迁出宫外、别苑另居是少不了的吧,那时候她心中倒也安定: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吧,这章华殿,本就比冷宫都凄惨了。
没曾想,当天晚上,太子宝座还没正式坐上的当今太子就迫不及待地搬入了长风殿,就急匆匆闯进了章华殿,和自己娘娘一同用膳,过后还亲手喂她喝药!便是废太子,自己娘娘正儿八经的夫君,也没对她这样好过啊!云初虽是嘴笨,但心不笨,她看得出新太子眼里对娘娘那绵绵情意。怎会有这种事情?便当真就出了这种事儿,不得等着太子位坐稳了再说吗?不得遮掩一二吗?哪儿有这般光明正大的?连她这等小人物都明白的道理,没理由这高高在上的贵人想不到啊!
还是,自己看错了吧,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过后云初花了大半宿时间,才能说服自己。
然第二天娘娘就发病了,忆太子夜叩宫门,为发病的娘娘宣召御医署院正,闹的满京城沸沸扬扬。云初更知道,这一夜忆太子守着自家娘娘,片刻未曾合眼,直到第二天早上娘娘醒来,他才一步三回头离去,又隔一会儿打发一个人来看一看。
云初确认无疑:这新太子,还真是对他的嫂嫂生了不该有的心!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胆小的云初心一直是悬着的。尽管今时不同往日,章华殿一跃而成为宫中最炙手可热之处,各色奇珍异宝山珍海味流水般涌入章华殿——等闲还进不来,忆太子专门安排了一处人把关娘娘的起居用度。甚至他本人,得了空就亲自给娘娘添置衣饰摆设。真是添置!他还谕示一干经手人等,不可在娘娘面前说是赏赐的,看那意思,用赏赐二字怕是折辱了娘娘似的。
这般的用心,不论前朝故事还是本朝见闻,都是从没有过的。更勿论忆太子在娘娘面前,便是世上一般的男儿,也少见有这般温柔和气的。
云初有时候都替自己娘娘遗憾:若是一开始就嫁了忆太子,多么好!她可不是一般女儿家,她当年可是天下男儿由着她选!
可云初更是担心:名分所限,他们在一起是没有结果的。娘娘这身子又弱脾气又不好,宫中都说忆太子是不放心她晋阳侯府残留的势力故而霸着她。若是有朝一日忆太子坐稳了太子宝座、厌弃了她,娘娘又是如何凄惨的下场?
云初的忧心不是没道理的。很快,宫里宫外流传出柳氏女要入东宫的传言。随即白日流星、天火袭来之时,太子和娘娘一时沦为千夫所指。云初那时真的觉得娘娘再无活路。云初默默检点自己的财物。她想着楚峦将军也算勇武,实在不行就鼓动将军带娘娘逃出宫去,退隐民间。自己愚笨,不能为娘娘做什么,只有这一点钱财,等塞给楚将军做盘缠......
没想到峰会路转,柳暗花明。太子竟能在册封大典上扔下柳氏女和所有人,抱着发病的娘娘跑了回来。又为了娘娘,硬生生挨了陛下那么多鞭子。那时云初第一次恍惚察觉到,原来殿下对娘娘是动了真心的啊......
那日月圆夜里,他二人互诉情衷没有避人,云初才知道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儿:原来,竟是殿下一直苦求名分求明媒正娶,而娘娘一直不肯答应?我家娘娘,果然非等闲女子啊!可即便现下娘娘回心转意答应了,陛下能答应吗?朝堂能答应吗?世人能答应吗?云初心中已然开始上演苦命鸳鸯爱别离求不得的剧本。
——然而这桩婚事还真就成了。云初觉着自己这从小到大许多年,关于伦理道德事态人心的认知都给颠覆了。
旋即她随娘娘出了宫,绕着娘娘忙碌碌地开始了大婚的筹备事宜。她的心终于落定,她这储妃掌事的位子到如今才算坐稳。
她满心的喜悦满身的干劲,眼见着到了检点成果那一日——什么?废太子死了?什么?娘娘跑了?什么,殿下也跑了?什么,大婚没有了?这都是些什么鬼!这不是普通的婚事啊,这是国之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云初再次目瞪口呆,如坠噩梦。
她觉着娘娘这次是真的没有活路了。便是她是那般非凡的女子也不行,纵然是她肯跑出去亲自去挽回殿下也没用。世人的唾沫便能把她淹了......
然而再次颠覆她的认知。娘娘和殿下回来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把叫嚷的最凶的柳氏灭了族,然后再没人敢指手画脚了。
这也行?!
又有汹汹流言说,嫁给忆太子的哪里是什么废太子妃,废太子妃是真的死了。现下回来的是那替妹报仇、名震天下的晋阳侯方锦绣——方锦绣她根本没死,她是个女子!
对这等流言,云初只有嗤之以鼻。
她又悬起了心。她开始担心经这一折腾,殿下对娘娘的情分还剩多少。她不知道很多内情,她只知道这次是娘娘服软,想来,以后对着殿下得放下身段了。
很快云初便发现,被她料中了。以前的娘娘,对殿下虽然也很好,但细品品,总觉着她这好里面夹杂了太多东西,不够纯粹。云初揣度,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废太子。可这次回来之后不一样了。娘娘看着殿下的时候,眼睛里再没别的东西。
但出乎云初意料的是,殿下对娘娘的情分,不减反增。
怎么说呢,以前就已经是含在嘴里捧在手心了,却是因为娘娘自己和他隔着一层,便是他要含着捧着,娘娘自己也得要强地挺直腰背,端正仪容,不肯给他小看。如今,云初看着,娘娘毫无骨气地在他嘴里手心欢快地打着滚儿。
看的云初这本已断了出宫念头的老姑姑都忍不住的心中暗潮涌动。
世上难得这样的有情人,更难得是生在天家。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没有人看好他们,然而竟让他们修成了正果。云初默默祝福他们:万事顺遂。
总算大婚重新提上了日程,如期举行,从飞鸿苑,又回到了熟悉的章华殿。这才刚刚两日过去,大婚后续的一些祭祀、拜见仪典还没完,不曾想,已然许久未曾发病的娘娘,这又一头栽倒了。
纵然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娘娘发病,可殿下的反应,一如第一次般惊慌失措,心痛难耐。娘娘倒是没以前那样坚强,她昏迷里也抓住殿下的手,片刻不肯放开,嘴里还不是哼哼唧唧:“我好难受......呜呜,疼......”
云初也几欲落泪,她暗暗祈祷:老天爷啊,求你千万让娘娘好起来啊。他们吃了这么多苦,你可开恩别再捉弄他们了!
然而老天爷显不显灵这很难说,现下章华殿内外的希望,还是寄托于皇甫极身上的。
天亮了,略休息了片刻的皇甫极又一次来为方锦安把脉。许久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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