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秋在钯县噶钯村把鹿场办得红红火火。他现在几乎与家里断了联系,他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木板房里,常想念自己的家人,想念牛头山的一切。他的事业,他的根基在牛头山,可是他回不去了。
一天,陈广秋起了个大早,站在噶钯村前面的草坪里,望向远方,只见高远淡蓝的天空,一轮红而大的太阳挂在天边,好象沾满着奶油的馅饼唾手可餐,脚底下雾霭缭绕,群峰叠翠,此刻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回到木板房,贺银花已经煮好了白米粥,煎好了鸡蛋,他匆匆地吃了早餐,来到了鹿场,看见阿朵已经在鹿场忙着了。阿朵原来在外打工,今年春节回噶钯村过年时,陈广秋便请他担任鹿场的场长。
阿朵初中毕业,在噶钯村算是个文化人,此刻他正在给鹿幼崽喂食。他用勺子从桶里舀了配好的精饲料,倒进一个长条形的木槽中。几只幼鹿在争食。陈广秋走了过去,阿朵看见了他,打着招呼:“老板,这么早啊!”
“嗯,这些饲料是你配的吗?”陈广秋问。
“是,老板,我是按照说明书的操作规程配的。在培训班里师傅也是这样做的。”
那些精饲料主要成分是、玉米、高粱、豆粕,骨粉等,另外按比例加了些牛奶、维生素、微量元素。
“不懂的地方一定要打电话问师傅啊”陈广秋叮嘱着。
“那当然,你放心吧,老板,看这些小家伙长得多乖!”阿朵蹲下身子,抚摸着一只小鹿的脊背。
这时候强巴大哥匆匆走来,后面跟了两位中年男人,强巴边走边大声喊道:“老板,饲料公司的人找你,我猜想你在这里呢,我把他们带来了。”
来的两人四十岁上下,说一口钯县本地话,面带微笑,很客气地与陈广秋握手打招呼。其中一人说,他们有一批精饲料,县有关人员打招呼,希望优先供应给你们,你们不要,再买给外县。陈广秋问了价格,报价合理。精饲料现在是紧销货,鹿场也没多少存货了,正需要买。陈广秋于是说:“要,你们现在有多少?”
“只有500斤。”来的两人中一位矮点的男人说。
“行,500斤我都要了。但你们要保证质量,不行要退货的喔。”陈广秋说道。
矮个男人犹豫了一下说:“好,我打个电话,要他们把货拉到山下的安平镇上,你们得付运费,上山这段路我们司机不敢上,得你们自己拉。”
陈广秋笑着说:“老弟,运费就算了吧,一回生,二回熟,我们的需要量大,做生意看长远点。”
矮个男人不情愿的笑了笑,当着陈广秋的面给饲料公司打了电话:“阿忠,你辛苦点,把那500斤精饲料送到噶钯岭下面的安平镇吧,好,行,你在枫树饭店等我。”
这笔交易就这样谈妥了,陈广秋高兴地打了个响指说:“阿朵,你与饲料公司的老板下山,看看货,没问题就把饲料拉上来。”
矮个男人正要说话,阿朵却抢先说道:“老板,这么大的量,你还是亲自走一趟好些。”
陈广秋说:“好,我与你一起去吧。”
饲料公司两位老板请陈广秋坐他们的小车,阿朵开着四轮小货车跟在后面。沿着山坳的‘之’字路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小车在枫树饭店刚停下,蒋立勇和陈建明从小车后面的位置两边同时上了车,把陈广秋夹在中间,两人穿着便服,戴着鸭舌帽,陈广秋也没认出来。
“陈老板,跟我们去灏州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得委屈你一下,希望你配合我们。”蒋立勇说话的一霎间便把自己的左手与陈广秋的右手拷在了一起。
这时候陈广秋才明白过来,那两位卖饲料的原来是当地公安局的警官。上午所做的一切原来是一场戏。他平时不只一次做过这样的梦。当真出现这一幕时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他叹了声,平静地小声说:“请两位放心吧,我不会跑了,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你们不来我今年也准备回去找你们。只是我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这里的鹿场怎么办?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陈建明说:“我们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你在这里的情况我们也了解很清楚,你在这里的口碑还不错,我们考虑了这一点,才演了上午这场戏,给了你足够的面子。不然我们在村里就直接把你带走了,至于鹿场的事情,我们对村长都打了招呼,他们保证遵守协议,你妻妹贺银花会处理好的,你就放心好了。”
在路上,陈广秋很配合。将立勇、陈建明、司机三人轮流开车,在高速路的服务区加了两次油,饿了吃面包,渴了喝矿泉水,困了轮流打个盹。小车一路奔驰,花了两天一晚到达灏州。到此,2003年那次爆炸案的全部涉案人员全部归案。
通过审理查明,此案涉及官场腐败。市检察院两名检察长、朱长庚等官员牵涉其中。官商勾结,干预司法,官员充当黑社会的保护伞的内幕浮出水面。省委领导指派了丁萧萧来灏州任主要负责人。丁萧萧在这之前,担任过某市主要领导,是一位工作扎实、思想作风过硬、经验丰富的老同志。这次来灏州临危受命,虽说是临阵磨刀,却也是宝刀未老,不改往日作风,来到灏州的第二天就召开了全市机关的党员大会,对党员干部进行了空前的警示教育。
他说道:“黎达林、朱长庚等人的腐败大案已经审理完结,这次腐败案,其领导职务之高,赃款数额之大,涉案人员之多在中南省都是旷古未闻的。黎达林与朱长庚等人,身为党的领导干部,道德沦丧,他们把商品交易用到党内政治生活中来,以权利大小论价,以亲疏远近划定势力范围,拿党的原则称斤论两做利益交换,败坏党风,给党抹黑,严重地损害了人民群众的利益,削弱了党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对社会所造成的危害是巨大的。此案虽然尘埃落定,但留给我们的思考才刚刚开始,黎达林与朱长庚两人的腐化堕落,告诉了我们,我们的事业发展,不能仅仅寄托在领导干部尤其是高级领导干部的个人修为上,而是要靠健全领导干部的选拔、培养、任用、和监督的机制上。要强化自上而下的组织监督,改进自下而上的民主监督,加强群众监督、司法监督、舆论监督,这种任务相当艰巨,惩治腐败仍然在路上,工作任重而道远……”
开完机关党员大会之后,丁萧萧第一件事是抓各级领导班子的思想作风建设。对部分有问题的干部集中办学习班,要求参加学习班的党员干部深挖自查,检查自己有没有违背党纪党规的行为。这次学习班的名单中,陈昭辉和邓大海也在其中,两人都感到很委屈。陈昭辉参加这次学习班的原因,是有人举报他是朱长庚的亲戚,涉嫌学历造假,火箭式提拔。在担任资源管理局副局长期间徇私情,为亲属矿主获取不法利益。陈昭辉很坦荡,他在自查会上说:“自己的工作还不够努力,工作方法简单,至于别人举报我其它的问题任凭组织调查,如果有,任凭组织处置。”
而邓大海在自查会上态度就没有陈昭辉那么好了,他带着很大的情绪说道:“我一不受贿,二不行贿,说我有作风问题那是造谣,是谁举报我有作风问题,请他拿出证据来。”
他的发言使得主持会议的同志严肃地批评了他:“邓大海同志你要端正态度,你有没有作风问题组织会进行调查的,你首先要端正自己的态度,不要群众一提意见你就跳三尺高,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但最后经工作组的调查,陈昭辉与邓大海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在党员干部中的口碑都很好。
半年一晃就过去了,丁潇潇对灏州市的干部队伍作了一些大的调整后,官场渐渐趋于平静。陈昭辉的职务没变,仍然是资源管理局的副局长。一天中午他与珊珊正在莲子湖畔的家里吃午饭,接到他姐姐的电话,他姐姐在电话中说父亲病了,并说父亲要见他,要他去陈家湾一趟。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陈昭辉与珊珊匆匆吃了早餐,便开了自己刚买不久的私家车上了去乌龙县的公路。珊珊已经怀孕三个月了,陈昭辉把车开得很平稳,到达陈家湾时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他姐姐在家,八爷躺在床上,身体状态很不好,才一个月没见,人都廋得变了样,深陷的眼窝,颧骨凸起,整个脸就是一个骨架。原来稀疏花白的头发,现在全白了。陈昭辉与珊珊见了都吓一跳。陈昭辉弓下身子叫了声:“爸,你怎么啦?上次来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
八爷睁开混浊的眼睛,看了好久,才认出眼前的人是陈昭辉。他慢慢地伸出一只廋骨粼粼的手,陈昭辉双手抓住那只手。那只手在自己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陈昭辉的眼睛湿了。
“庚儿现在哪里啊?他还好吗?”八爷轻轻地说了声,声音干涩嘶哑,象绸子布擦玻璃的声音。
有关朱长庚被抓的事,一家人都瞒着八爷。朱长庚在八爷的心里有着特别的地位,听到别人说起这个外甥,他说话的声音都响亮一些,朱长庚曾经是他的骄傲。
“表哥他好好的啦。”陈昭辉强挤出一张笑脸,他仍然不想让父亲知道真相。
“唉,你们就不要再骗我了,庚儿出事了,全村人都知道,就我还蒙在鼓里,我要去看庚儿!”
站在旁边的二姐说:“昭辉,你就告诉爸爸吧,表哥的事他已经听六爷说了,那一天我也在,我向六爷又摇手又眨眼要他不要说,但六爷没注意到我,把表哥的事情都告诉了爸。爸听说这个事之后就好象丢了魂一样,第二天就没起来了。”
“我要去看庚儿!”八爷说。
“表哥现在不在灏州,在很远的地方,你这身体也走不动啊,再说现在也不允许看他。”陈昭辉耐心解释着。
“我要去朱家村看你姑妈。你不送我去,我自己走路去!我明天就去。”八爷仍然固执地说。
陈昭辉拉着珊珊到一边商量:“唉!爸的脾气越来越固执了,他说要去乌有县看姑妈,怎么办。”
珊珊想了一下,说:“按道理,爸的要求也不过分,他们毕竟是亲姐弟,遇到这样的事,都互相牵挂着也是人之常情,你没听说过‘人间重晚情这句话呀’我看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就与老人去一趟吧。”
第二天,陈昭辉给父亲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服,然后与珊珊扶着八爷上了小车,让八爷坐在后面位置,然后开车向乌有县行驶。下午到了朱长庚的老家朱家村。朱长庚的妈妈今年83岁了,比八爷大5岁。昔日门庭若市的朱家四层楼房,如今门庭冷落。楼房前面有几棵高大的柏树,仍然苍翠如旧,傲然挺立,几棵桃树的枝丫张扬地散开,把楼房前面的水泥坪撑出大片荫凉,只有这些,还能依稀看出楼房主人过去的辉煌。屋里一座一人高的豪华大钟,早已停止了摆动。得知儿子因贪污受贿入狱后,朱母的眼睛哭瞎了。
陈昭辉在前面的水泥坪里停了车,扶着父亲进了大厅,见朱母闭着眼坐在地上的团铺上,面对着墙上神龛的观音像虔诚地念着佛。
八爷走向前去叫了声:“姐,我是老八呀。”
亲姊妹有一种神一样的默契,只这一声叫朱母就反应过来了,说:“八弟啊,你来了。”珊珊把朱母扶起来,八爷与朱母两双苍老的手握在了一起。
“好想你啊,弟!”
“姐,我也想你啊!昨天我要二丫头打电话给昭辉,昭辉送我来了。”
姐弟两抱头先哭泣了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
“哦,哦,昭辉来了啊,这孩子好多年没看见了。唉,唉,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哭的,我想起庚儿就哭。”
陈昭辉与珊珊走过去拉着朱母的手打招呼:
“姑姑,我是你侄儿昭辉,她是我爱人珊珊。”
“姑姑好。”
“唉,唉,让我摸摸。”
珊珊挨着朱母坐下,把手放在姑姑的手掌上,老人抚摸着珊珊的手,还摸了摸珊珊的脸,说道:“好俊的侄媳妇啊,昭儿有福气,可惜我眼睛看不见了。”
朱长庚的兄弟都有正式工作,平时都住在城里。在家的只有朱长庚的二弟朱长武两夫妻,他们在家负责照顾着朱母。不一会儿,朱长武夫妻两人进来了,朱长武手里提着菜篮子,篮子里装了些红辣椒,他们刚从菜地回来。一见面自然是客气寒暄一番。
晚餐,朱长武煮了很多菜,桌子摆的满满的。朱长武说,他联合村里兄弟叔侄写了一封申诉信,信中列举了朱长庚为群众做了很多好事,希望政府能够对朱长庚宽大处理。有200多人签了名。
陈昭辉说,过几天准备去省城看望他表哥。
吃了晚饭,陈昭辉与珊珊要走,八爷说要在朱家村住几天,陈昭辉说,也好,爸在这里陪姑姑说说话,我过几天来接你。朱母拿了一双棉鞋交给他,要他带给朱长庚,流着泪说:“要庚儿好好保重身体,在监狱要听干部的话,好好改造,娘等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