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白见叶梅笙并不答话,只是好似一边思考一边看着自己,心下暗自烦恼,只能又补充道:“如果叶先生不将此事说出去的话,以后先生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自当竭力护先生周全,如何?”
叶梅笙本也不是那般多话的人,他见眼前这姑娘刻意的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便知她肯定有自己的原因,这与自己并不相干,自己自然不会多嘴,却是小姑娘心里忐忑想的多了。见她这般急着让自己答应,还逞强说能护了自己周全。叶梅笙心里苦笑,‘这世上,还从未有谁敢说能护我周全,怕是她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躲都躲不及吧……也罢,为着这句从未听过的熨帖的话,便顺了她的意吧。’
在陆少白以为他还是不同意,想着实在不行只能跟庄子凯讨一粒‘昨日梦’来让他强行忘记的时候,叶梅笙低声说了句:“好。”这使得陆少白在心里也松了口气,毕竟‘昨日梦’药力太强,对人损害很大,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做出这等事情来。
叶梅笙见她眉心舒展开来,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便想着,看来这姑娘涉世未深,竟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定是平时被保护的太好了。思及这姑娘也算救了自己一命,总不好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便开口问道,“你的名字?”
陆少白想了想,嘴角一挑回答道:“陆砚溪。”之后见叶梅笙不疑有他,又嘱咐了几句“重伤未愈,不可乱动,如果有人来了切记不可出声”之类的话,便转身出了内室,留叶梅笙自己在那里若有所思。
陆少白之所以报出‘陆砚溪’这个名字是有考量的。砚溪是陆少白的一个化名,是在和庄子凯一起游历时随口取的,知道的人不多。其他人认识她的见到了最多会叫一声陆公子,陆园的人这次便只带了婷儿、上官飞和几个下人,断不会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万一这个叶梅笙嘴巴不严说了出去,也只能说陆砚溪是个女人,和陆少白扯不上半点关系。在这段时间只要不让他和其他人接触便好,只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毕竟玉满堂人多眼杂,他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还是得想想办法才行。
正想着,只觉察到有人向这里走来,听脚步的声音应该是上官飞。陆少白转身进入内室,将屏风挪了一个位置把床上的叶梅笙挡住,又给了叶梅笙一个切莫出声的眼神,外面便响起了上官飞的声音。
“公子,我是阿飞,婷姑娘刚刚在楼下叫了些清粥早点,知道您不喜欢楼下吵闹,便叫我给您送上来。”
叶梅笙虽然躺在内室,外面的声音却也能听的一清二楚。门外男子的声音刚一响起,他的身体便习惯性的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接着听那陆姑娘开了门让男子进了外间,对男子说道:“谢谢阿飞,你今天跟着婷儿吧。她平时在家里由母亲管着也难得出门一趟,好容易出来便看什么都新鲜,没人跟着我实在不放心。我今天约了人没时间出去,只好叫你辛苦一下了,陪她四处逛逛,也让她也松散松散,不用成天围着我转。”
那阿飞将饭菜放在外间的八仙桌上,笑了笑答道:“公子说哪里话,您对阿飞恩同再造,便是叫我赴汤蹈火,阿飞也不会犹豫一下,更何况是这等小事。再说婷姑娘机灵着呢,任是谁也不能欺负了去。而且有我跟着,公子且放心吧,定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我出去了,公子身边没有人使唤不方便,要不我让陆全过来?”
陆少白忙道:“不用了,我今天不准备出门,你只需吩咐小二将每餐都端上来便好。顺便告诉昨天那个骆公子,叫他今日午后来找我便好。”
上官飞依言下楼去了,听到了关门声,叶梅笙这才放松了些。待到陆少白端了早饭进来,便看到叶梅笙的眉心微蹙,眼睛一直在看她,里面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陆少白没有理会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先将早饭放好,又过去扶了他起来,见他还是有些不适应的防备的样子,便安抚道,“你伤的很重,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还是先吃些寡淡清粥吧。”说罢端起碗送到他面前,却见他的左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刀。于是便笑笑,径自用调羹舀了一点粥送到他嘴边道:“怎么,你怕有毒?”
在叶梅笙的前半生中,刨除幼时那模糊不堪的记忆不提,还从未遇见过这种场面,也从没有面临过这种令他有些不知所措的选择。倒不是因为怕那粥有毒,他知道她既然救了自己便没有必要下毒。他只是不习惯有别人在身边的时候让自己的手离开那把刀,因为自七岁起,他便被迫学会了一件事,那便是头不离肩,刀不离手。像他们这种人,刀一旦离手便意味着随时可能身首异处。久而久之,刀成为了他孤寂的守护者,他离不开它,因为它带给他唯一的安全感。可是要让女孩子喂东西给他吃,他同样感到很不习惯。
但现在的状况是,要么放下手中的刀,要么吃掉女孩喂过来的粥。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拒绝她的好意,可是看着她的眼神,那样笑意浅浅的看着自己,他却不知为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或许内心里还是贪恋这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吧。
陆少白端着粥,看着眼前的叶梅笙,只见他眼神游移,时而看着她递过来的粥,时而又扫过自己握刀的手,还时而抬眼快速的看一下她,然后紧张的眨巴眨巴眼睛又将眼光飘到别处。这样子让她感觉这个人虽然平时严肃冷漠的紧,但是纠结起来的样子和她寄养在庄子凯府上的大黄一样好可爱。
陆少白见他矛盾的不行,便趁他纠结的当口,将粥快速送到他的嘴里。叶梅笙猝不及防,粥入口的同时身体猛地一震,脸倏地一下红了起来,那口粥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就那样微微嘟着嘴含在口中。陆少白见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看他神情微窘,便也不再逗他,将碗放在了床边,笑道:“那你自己慢慢吃吧。”说罢回到桌前背对着他自己也吃了起来。
叶梅笙看着陆少白吃饭的背影,将那口粥咽了下去。白米粥里弥漫着竹笋的鲜味,极大的刺激了他的味蕾,热粥喝进肚子里暖暖的,很舒服。他又看了看自己握刀的手,和放在旁边的粥,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刀,拿起碗来,将粥喝了个干干净净。回想刚才的情景,自己的慌乱和女孩的笑,叶梅笙突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萦绕,说不清,道不明。
陆少白听到来自身后喝粥的声音,心想这人还真是紧张警惕到不行,像只大刺猬一般。等到她这厢也吃完了早餐,准备起身的时候,从后面传来了一声闷闷的男声,“砚溪……谢谢。”
陆少白起身回头,冲他笑笑,“不必客气,如今我们也算认识了,你只当是多交了一个朋友。”
“我从没有朋友。”叶梅笙道。
“那从今天起,便有了。”陆少白说罢也没等他回答,将碗筷收好,对叶梅笙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吃饱,但是你现在的情况不宜多吃,过会儿我会吩咐小二再弄些上来,你先休息一下吧。”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今天可能会有人来这里说些事情,不过我不会让他到里间来的,到时候你在里面不要出来便好。”
叶梅笙听到此话,又想起砚溪早上提起的骆公子,便挣扎着坐了起来。陆少白见状连忙阻止道:“你怎么又乱动,你的伤还没好,又裂开了怎么办?”
“你有客,我离开。”叶梅笙左手刀鞘拄地,右手贴着胸口的伤口,吃力的要站起来。
陆少白按住他不悦道:“我只在外间和昨日那个骆南枫说些事情,定然不会让他进了我的内室,也定然不会叫他发现你。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若要折腾,我却是不许。你就安心在内室休息吧。”说罢便又扶了叶梅笙躺下,之后将碗筷拿到了外间桌子上,并开门叫了小二来收。
那店小二听得二楼有人唤他,便腿脚麻利的上了楼来,按陆少白的吩咐将外间的碗筷收好,又问道:“请问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陆少白从袖中掏出些许银两打赏给小二道:“午餐时多备些酒菜,我要宴客。菜要清淡些,另外早上的粥再多熬一盅上了,味道不错。其他的没什么事情了,你下去吧。”
那小二得了赏钱,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儿,忙对陆少白殷勤道:“陆公子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小的定给您办的妥妥儿的,您就放心吧。有什么事儿,您就在楼上喊一声儿,小的听到了立马就到。”说罢便乐颠颠儿的下楼去了。
叶梅笙在内室蹙起眉头,心里一阵烦闷。虽然她说过不会让人进来,可是多了一个陌生人在身边对于受了伤的自己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太好的感觉。可如今自己的伤势,便是出去了也不安全。现下的情形,却也只能信上她一回了。
陆少白打发走了小二闲来无事,思维又活泛了起来。想起昨晚给叶梅笙验伤口,有些事情想找他验证一下。于是她便又关了门踱回内室,取了椅子在叶梅笙的床边坐下。
叶梅笙从听到脚步声到见到她过来,握刀的手紧了又松,表情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见陆少白坐在床边,便知道她定是有事情要问自己。果然听到她开口道:“有件事情忘记问你了,昨日我给你治伤的时候发现你身上的伤口虽多,但却不是一种兵刃造成的,从形状上看来,追杀你的人至少有三个人。伤你最重的却是最靠近心口的这一个。而且看伤口的形状与其他伤口不同,此伤贯胸而入,伤口前宽而后窄,刃口颇厚,从形状和长度来看,并不是刀剑所伤,如果我所料没错,伤你的兵刃应该是三尺夺魂刺。”
叶梅笙听到此处已是暗暗心惊,思绪百转千回。只听陆少白继续说道:“因为夺魂刺虽然算是兵器谱中排名靠前的兵刃,却少有合适的武功套路来配合,所以夺魂刺难出高手。这使得当今武林中选择夺魂刺当做兵器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即便是有,他们所用的夺魂刺也都是常规的两尺夺魂刺。而使用三尺夺魂刺的,当今世上只有一人,此人便是修罗殿赫赫有名的杀手童二。”
陆少白是喜欢动脑子的人,自小受她父亲陆鼎存的熏陶,她享受推断问题的过程。所以每当在分析问题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灵动的眼神和唇边若有似无的浅笑都昭显出她此时的自信。如果是旁个见到她这时候的模样恐怕都会爱到心里去,可此刻躺在床上的叶梅笙却只感到背后冷汗涔涔,只觉得砚溪姑娘的这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好似让自己的身份在她面前无处遁形,唇边一抹微笑好似下一秒就要将他的名字呼之于口一般。于是他看陆少白的眼神也一下子变的凌厉起来。
陆少白正说的兴起,不经意瞥见叶梅笙的眼神,却是愣了一下,想到他可能是想到当时被追杀的情景了,随即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你别紧张,现在已经没事了。要知道,修罗殿算得上是当下顶尖的杀手组织,而且童二之所以被称为童二,并不是因为他本名如此,而是因为他在修罗殿杀手榜中排行第二。而且童二出手狠辣,被他盯上的人十之八、九没有活命的道理,而这次他来杀你的伤口位置却偏离了心脏半寸,这只说明了几点。”陆少白顿了顿说道,“其一是你功夫高于他,你虽然被重伤,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故而出手失了准头;其二就是他只想伤你,却不想杀你。而无论哪一点,他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来找你麻烦。”
叶梅笙听她的意思,并没有猜出自己是谁,暗自松了一口气。刚刚他的心很乱,他不知道如果她认出他的身份来自己会怎么做。若果是在认识她之前,他会在对方识破自己身份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杀了灭口,他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不允许有任何威胁自身安全的存在。可是面对着这个陆砚溪,他却下不去手。‘也许,是因为她救了自己一命吧。’叶梅笙暗想。事实上,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多出的那一分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陆少白见叶梅笙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便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雇修罗殿的童二杀人,价钱是很高的,一般人怕是出不起。现在既然有人花大价钱来杀你,你可曾想过是否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童翎出手的原因,叶梅笙心里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这些事对陆少白却是不能说的。听到她如此问,叶梅笙也只能装作不知,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陆少白看他摇头,不知是不清楚还是不想回答,又见他累了,也就没再多问。说了声“不用担心,好好休息”便起身不再打扰他。但是她心中对叶梅笙这个人却是越来越好奇。这个人身上充满了未知和神秘,这种感觉让陆少白不由自主想要了解更多,毕竟好久没有碰到让她这么感兴趣的人了。
走到乳炉前焚了些凝神静气的龙楼香,又取了心爱的古琴‘沉碧’放在外间的琴架上。陆少白今日没有弹奏她最常弹的那首《风入松》,素手一挥,却是一曲平和舒缓的《忆王孙》。一遍一遍,入耳余韵清幽邃远,仿佛时而盘坐于清晨林间,时而漫步于夕阳山外。
叶梅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安宁过,闭着眼睛,呼吸吐纳间是若有似无的淡香,古琴舒缓悠扬的调子如同呢喃的低语萦绕在耳边,又似温柔的手平复了之前紧张的心。上一次这般安宁是什么时候了呢?或许是7岁以前吧。太久了,久到已经记不清了……一曲未竟,叶梅笙已然睡的沉了。
陆少白手上拨弦弹奏,头脑中却还在想着叶梅笙的事,她在思考每一处细节。窄刃长刀、乌木刀鞘、黑衣蒙面、永不离刀的手、双手虎口的茧、功夫高深、动作敏捷、极度敏感、沉默少言、被童二的三尺勾魂刺重伤却未死……他说他叫叶梅笙。
叶梅笙。陆少白越发断定这肯定不会是他平时常用的名字。虽然陆少白本人也算是初涉江湖不久,但好歹也是紫微山人门下,平日里也会听师傅和师兄们讲起当今武林的各大势力和功夫了得的名家。以叶梅笙的功夫能在修罗殿的童二手中不死,他就一定是个人物,所以陆少白没道理没有听说过此人。